刘广年眯着眼,目光落在他身后的华玉真身上,说道:“奴婢若是没记错,被派去接引殿下的人,是一名叫做池源的小内侍。”
华玉真紧张地攥着李景衡的衣角,低着头不敢看向对方。
“她是本王的侍读,池源还在秦王府里,本王借他的身份一用,还望刘大监海涵。”李景衡直截了当的说道。
“是。”刘广年了然一笑,没再问下去,只是恭敬地退到一旁,请李景衡进殿。
大殿中敲击着玉磬金钟的乐人变换了曲子,曲调恢宏神圣,庄严肃穆,坐席上的宗室臣子与家眷,皆俯身跪拜。
片刻后,内侍高声喊道“皇帝驾到”,众人三呼万岁,磕头行礼后回到坐席上。
宝座上的皇帝身着朱红色龙纹织锦常服,神情沉静平和,虽已到不惑之年,但俊朗的外表上只平添了几分成熟的气韵。
皇后坐在皇帝的右下侧,只见她打扮得雍容华贵,却眉头紧锁一脸愁容,只因方才内侍禀报二皇子突发恶疾,已被医官抬走,无法出席宫宴。
皇帝举起酒杯,说道:“今夜朕与众卿同乐,诸位不必拘束,就当作是家宴。”
众人举杯回敬,待内侍传上第一盏酒菜,礼官开始宣读大臣们的新年贺文,每宣读一名官员的贺文,皇帝可指定坐席上的任何一人出席点评,并须以此贺文中的主题作诗一首。
礼官先是分别读了六部各尚书与侍郎的贺文,皇帝随手指了坐席上几位翘首以待的人,他们似乎早有准备,一出席便妙语连珠应答自如,想必此环节就是为了活跃气氛,并给这些人一个能在皇帝与文武百官面前展露才华的机会。
宴席上一派君臣和乐的景象,众人的目光皆聚焦在这场文采比拼上,相互吹捧,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李景衡右手摩挲着半满的酒杯,左手扣在桌案上,随着磬钟乐声的节拍轻轻敲着,他低垂着眼,面上神情淡漠,像是对殿上的论辩丝毫不感兴趣。
“殿下,奴婢为你斟酒。”
李景衡闻言一偏头,见华玉真小心翼翼地给他的酒杯倒满了酒,放下酒壶时眼神飘忽,看了好几眼桌案上的菜肴。
李景衡看着她好奇又胆怯的小动作,嘴角不禁微微扬起,他拿起镶嵌着玉石的银箸,挑选了几样精致小巧易入口的菜品,放在一只玉碟中,在宽大的袖子的掩盖下,悄悄递给了跪坐在他身后的华玉真。
“多谢……多谢殿下。”华玉真双手接过玉碟和银箸,低声说道。
“多吃点,别饿着了。”
李景衡的语气依旧淡淡的,他呷了一口酒,手指继续击打着节拍,眼尾瞥见左前方坐席上投来一道强烈的目光,他嗤然一笑回望了过去,原本淡漠的神情瞬间切换到凛厉锐利,气势逼人。
那人正是左丞相华平章,他的年纪与皇帝相仿,生的一副儒雅随和的模样,眼角只有一点皱纹,看得出年轻时长相不俗,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对着李景衡隔空敬了一杯酒。
华平章身旁是刑部和工部的尚书,以及兵部尚书林耘正,三人也看到了华平章的动作,便也纷纷向李景衡敬酒。
李景衡收起眼底的冷意,举杯一一回敬,握着酒杯的手指却不由得捏紧。
工部尚书凑到林耘正身旁耳语道:“听闻华丞相是秦王殿下的舅父,可德妃娘娘乃郑氏,这是为何?”他是新上任的,且年纪相较稍轻,对错综复杂宫廷秘辛只是一知半解。
林耘正向来为人端正,不爱与人谈论他人私事,但此时的他几杯酒下肚,神智开始有些恍惚,见同僚十分急切的样子,往日藏在心底的想法也蠢蠢欲动。
他小声答道:“林某知道的也不多,只知秦王殿下并非德妃娘娘所生,秦王的生身母亲其实是华丞相的妹妹。但不知当年因何缘故,陛下登极后,并未将秦王的生母纳入后宫为妃,而是将秦王交由德妃娘娘抚养,秦王与华丞相本是甥舅,多年来却形同陌路。”
工部尚书听罢直摇头,说道:“秦王何止是与舅舅形同陌路啊?就连与陛下不甚亲近。秦王在边关这么多年,除了封王开府,俸禄照例外,其他赏赐一概全无,平时上朝,只有涉及边关战事时,陛下才会想起这个儿子。”
林耘正顿时酒醒了一半,伸手捂住对方的嘴,低声呵斥道:“不可妄议陛下!”
华平章注意到身后的动静,转身看了他俩一眼,微笑道:“两位尚书大人可是醉了?”
林耘正连忙摆手,说道:“没有,没有!华丞相不必管我俩。”
一直没开口的刑部尚书,嘿嘿地笑着凑过来,说道:“某近日又造了一副新的刑具,待晚宴结束,邀请两位大人到刑部衙门参观可好?”
“甚好,本相也愿一同前往。”华平章笑眯眯地附和道。
“不可,万万不可!”林耘正和工部尚书一听,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急忙回到自己的坐席上端坐着,专心品尝佳肴。
刑部尚书惋惜地叹了一口气,一边嘟囔着“才华无人欣赏”之类的话,一边坐回到自己的坐席上。
华平章脸上的笑意依旧,只是一直未达眼底,他的目光回到那位传闻中里的“外甥”身上,望着那张与记忆中的佳人有三分相似的面容,华平章心中不禁感叹一句:“血缘果真是奇妙。”
但很快,眼尖的他便注意到,在内侍端来第二盏菜肴和饮品时,李景衡竟在内侍的遮挡下,从桌案底下抽出一只玉碟,每道菜品都夹了些放在玉碟里,然后放回到桌案底下。
正当华平章疑惑不解时,桌案底下探出一只白嫩的小手,缓缓地将盛满美食珍馐玉碟挪到了后面更为隐蔽的地方。
待传菜的内侍离开后,华平章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子,终于看见李景衡身后正躲着一个身形瘦小的内侍,正悄摸地偷吃着对方递来的食物。
这个小内侍身上穿着简陋的内侍服,那张稚嫩的脸庞却让他有种强烈的熟悉感,华平章以为自己喝多了出现幻觉,便闭着眼摇了摇头,给自己灌了一杯冷茶,再定眼仔细望去。
此时,一把苍老却浑厚的声音突然响起:“左相此篇贺文辞藻瑰丽,文风如江河般畅阔,老夫年事已高,笔墨迟钝,自愧不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