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蔽月。
到了夜间京都腾起重重白雾,付家层楼叠榭隐没在这浓稠粘腻中,只看见窗棂里晃动的烛光,一方一方的惨白。
借口与付大爷商议朝中事务,徐留青与付云珠分别,踉踉跄跄地找到他之前留宿的客房后,再也坚持不住,仿佛遭人重击,直挺挺地倒地,呼吸起伏剧烈。
脑袋里涌出一股又一股几近将他一分为二的痛楚,如同被人敲碎脑袋用尖细的针头不停刺扎软肉。
“别挣扎了,你不可能压制我。”
“试试?”
徐留青嘴角轻蔑。
撑着桌角摇摇晃晃站起来,简单的动作却耗光了他全部气力,定下心神尽力稳住颤抖的手腕,执笔落字。
无痴无嗔,无欲无求;
无舍无弃,无为无我。
他身后投映于白墙之上的庞大黑影好似有了生命意识,正在不断蠕动扩张,片刻之间,将大半厢房占得满满当当。
“雕虫小技,以为写几句清心咒就能逼退我,不过是妄想罢了!你难道忘了,你我本就是一体,想抹杀我的存在独占付云珠,你也会付出不小的代价!”
它嫉妒、贪婪。
偏偏只能像一个旁观者,眼睁睁看着付云珠陷入徐留青的圈套,却无法感知她的爱恋、她的悲伤、她所有美好的一切。
它本就是徐留青最卑劣的化身,仇恨、杀戮、暴戾,如影随形,影响徐留青的一举一动。它自私自利,冷血无情,绝不是像徐留青一样深情无理的蠢货。
两者本该融为一体,可现在徐留青居然试图杀死它。
如何不叫它癫狂?
徐留青不为所动,笔下越发有劲,然而黑影膨胀扩张,嚣张到快把他吞噬,他的手一顿,不受控制地在纸上斜拉弯曲,仔细一看,全是付云珠三个字,凌乱潦草。
只要一点时间。
再给它一点时间,便能侵占掌控这具身体。
提线傀儡一般的徐留青,面上肌肉扭曲变形,眼底血丝密布,仿佛有东西钻进他的血肉皮肤里,不断覆盖属于他的意识,毛骨悚然的嗡嗡嘤嘤声响个不停。
像是发现什么。
意识的覆盖戛然而止。
倏然间,他猛地转向窗口。
“她来了。”
她来了。
*
已是用完晚膳的时辰,正房红飞翠舞,玉动珠摇,十分热闹。
连付大爷都来正房用膳,付云珠找了一圈没看见徐留青的影子,差人装了些糕点,得知徐留青在客房那边,便提着准备过去。
向老夫人告辞,尚未走出抄手游廊,被人叫住拉着手,付云珠抬眼一看,是二夫人。
白日老夫人训斥她时,二夫人守在一旁,一句话不说,生怕惹了一身腥臊,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扯着与她说些有的没的,不知要作何打算。
付云珠垂首默默听着。
亲热的体己话说完,二夫人叹口气,话锋一转:“五娘,老夫人白日的话固然难听,确是有道理。你想想,这世道上哪有女子在外行商的道理,如若不是家世门庭败落无法生存,万万轮不到我们女人顶天立地的。”
二夫人长袖善舞,同人说话爱拐弯抹角,付云珠最不喜她这一点。
大郎在外参军,大房后继无人。
二房的四郎在国子监多受祭酒称赞,来日下场考试必是一举及第。
加之大夫人因大郎的事饱受打击,身体每况愈下,管理府中事务心有余而力不足。
老夫人发话,由二夫人从旁协助,她平日好行见风使舵之事的人,也开始端起架子训斥旁人。
可付云珠不买账,闻言脚下一刻不停:“二伯娘替祖母教训我,大可不必,有什么想说的,直言便是。”
她说话直接,二夫人嘴角抽搐,抖落两层粉,透出底下的铁青。
二夫人本家只是小官,嫁来付家算是攀了高枝,人人都瞧不起她,好不容易执掌半边家事,府中诸人对她阴奉阳违,却是有权无处使,屡屡碰壁。
二夫人面上不善,“你六妹待字闺中,不日就要相看夫家,五娘还是少抛头露面的好,免得别家说我付家女儿不守妇道。”
她与付云珠素来不亲近,一年到头说不上两句话,今夜执手相谈,果不其然另有心思,是怕付云珠的行为影响到自家女儿,未来说不上好夫家。
付云珠停下。
“二伯娘多虑,家中一应小辈的嫁娶都由老夫人决策。二伯娘也算是掌家之人,府里府外打点得一清二楚,老夫人看着都满意,还怕不为六妹找个门当户对的夫家?”
付云珠三言两语的好话,倒叫她有些飘飘然。
“你说的有理,”敷着白-粉的脸上扯出不太真切的笑,她压低声音说,“别怪二伯娘没提醒你,你家那位身上多少带着邪乎劲。”
她听人说,张北鸣被人从刑部大牢捞出来的时候已不成人样,舌头不翼而飞,咿咿呀呀的,说些听不懂的浑话,当晚只有徐留青与他单独相处过。
张家不敢声张,一来张北鸣当街闹事有目共睹,二来他身上背有人命,死者亲人至今还闹得不依不休,誓要张北鸣杀人偿命。
朝中一直流传徐留青啖人血肉,可见他气质清正冷峻,待人进退有度,怎么看都不像是传言中的怪物,渐渐的,大家只当是谣传。
徐留青如何,没有人比付云珠更了解,多日相处,知道他喜怒无常。
付云珠小心伺候,隐约觉着徐留青对她不一般,相比之下反而在徐宅的日子过得更洒脱自如。
“二伯娘别尽想些有的没的吓自己。”
“你说你当初要是听我的话,多与我娘家侄子相处,哪还会在徐留青这里受罪?我那侄子到现在还挂念着你的好,一看就是富贵……”
半截话塞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二夫人灰白的脸活像青天白日里撞了鬼,胭脂水粉扑簌簌往下掉,身体抖如筛糠。
“二伯娘?”
付云珠拍了拍二夫人肩头,二夫人猛然回神:“有空再与你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