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城一度因为山水出众又多雾而被誉为人间仙境。
但对这样的“人间”,沈时和原本并没有感情。
虽然吴雪明是云城人,但是还没结婚就跟着沈季在北城闯荡,后来顺理成章地在北城安家。自沈时和记事起,就只有过年时才会跟父母回云城看看。
在沈时和的记忆里,云城吴家的老宅很大,却仍然显得拥挤。过于庞杂臃肿的本地亲族每每在同一时间涌入,鼎沸的人声让这座有一百岁高龄的宅邸不堪重负。
是在吴雪明生病,提出要到云城疗养,问他愿不愿意一起回去,沈时和在犹豫了一阵之后,才把云城认真地看进眼里。
十六岁的沈时和随着母亲下了飞机,闻到与北城截然不同的潮湿空气,耳边充斥着嘈杂又难懂的方言,心里不无迷茫地想:啊,这就是云城。
一晃十余年过去。
沈时和重新回到半是熟悉半是陌生的街道,林立的高楼中,依稀可见旧日光景。初秋晴朗,车窗打开一些,飘进来的凉风里混着桂花的香气。
前方信号灯由绿转红,他给车换了档,趁着短短十几秒的空隙握了握副驾驶座上的人的手,心里在想:嗯,这才是云城。
下了车,沈时和给林春水开了车门,牵着她的手走进一间日料店。
倒不是对这里的食物多么情有独钟,单纯是问林春水想去哪里吃饭的时候,她低声说了句“有没有人少一点的地方”。
沈时和记得很清楚。林春水一直就不大喜欢人多的地方,有时候是嫌吵,有时候是畏惧社交。
想到日料店有极为私密的和室,沈时和便带她来了这里。
穿着作务衣的服务员替他们推开隔扇,林春水安静地跟在沈时和的身后,落座。
宽敞而低矮的食案上,摆盘精致的料理一道道摆上来。
因为沈时和提前交待过的关系,服务员只在上菜时出现,并且轻手轻脚,绝不停留。绝大部分的时间,和室里只有沈时和与林春水两个人。
沈时和轻声和林春水交谈着,看日光透过纸窗柔和地落在她的脸上,她的神情含蓄而内敛,好像并不知道自己有多好看。
一种无言的幸福感弥漫在沈时和的心头。
回国前外公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回来,出于谨慎,他的回答里没有提到林春水。
可是如果与林春水同桌而食的这一幕被吴新桂看到,老谋深算的他马上就会明白,沈时和那样不顾一切地要回国,特别是要回云城,或许仅仅就是为了眼下这样一个寻常到微不足道的时刻。
坦白说,在沈时和看来,这家店环境尚可,但味道不算正宗。不过林春水很捧场,不管他夹什么给她都吃得很干净,好像对食物还算满意。
沈时和略放下心来,一边漫无目的地闲聊,一边盘算着下午的安排。林春水认真地听着,不管他说什么都应好。
这顿饭一切顺利,只是在最后出了一点小意外。
沈时和站起身时,为了扶林春水,朝她伸出了手。但他手腕上那只曾被林春水称赞是“和你的衣服很搭”的手表,不知为何突然断开,掉了下来。
餐桌上还放着盛满汤汁的寿喜锅,锅底的加热器没有关,仍在尽职尽责地维持着锅里轻微的沸腾。
林春水下意识地朝锅里伸出手。
她知道那只表并不只是昂贵和漂亮那么简单,它还是沈时和的母亲留给他的遗物。机械在一定程度上防水,但煮久了就不好说了。
在那一瞬间,林春水只想到了这一点。
但在她的手指碰到金属和沸汤之前,一只宽大的手快速地阻止了她,紧紧捏住她的手心,力气大得令她感到疼痛。
林春水诧异抬头,就看到沈时和的脸上在重逢以来第一次向她表现出了不高兴的情绪。
他也看着她——或者也可以叫瞪,语气有些生硬:“危险的事不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做。”
林春水呆了下,不知道沈时和为什么这么说。
滚锅里取物确实危险,不过,她也没有一而再再而三吧……
沈时和松开她,不急不慢地用筷子将手表从锅里夹起来。“东西是死的,不会痛。但人不一样。”
他对这只手表不可谓不珍视,完全没有嫌弃的样子,只是小心地用纸巾将汤汁擦去,然后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他调整了一下表情,看向林春水的目光再次变得温和而没有攻击性。
“你总是记不住这一点,阿水。”
看林春水还是一副呆呆愣愣的样子,沈时和无声地叹了口气。“你忘了吗?”
他适时回忆了她曾经帮他在火里捡手机的壮举,顺便重温他们的高中生涯,意图以此唤起林春水的柔情。
“说起来,我一直欠你一句谢谢。”沈时和这样说。
林春水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想起了过往,终于回应他:“没有关系的。”
她说完,却并没有露出沈时和预想的那种怀念的表情,只是垂下眼,以一种逃避的姿态。
“那天你也帮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