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棠能看见他的眼瞳,盛着一整片湖水。像御花园里的死水湖,湖水没顶时几乎窒息的苦痛堵塞着喉口,她说不出话来。
这个人和自己太像了,像到她忍不住在心底畏惧。
所以她知道,戚云崖说得很认真。
她不能低头,不能错开目光。他周身的气质太过冷厉,绣棠丝毫不怀疑,有一丝心虚的意愿流露出来,刚被袁志背叛的戚云崖会直接杀了她。
戚云崖看了她许久,才轻笑了一声,转过头去:“阿棠,我很伤心的,你再陪我坐会儿。”
他口中说着伤心,却侧身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来去的鸟雀,带着笑意的眼眸低垂。绣棠不动声色地揉搓掉手指沾到的磷粉,确认没有残留后,挨着他一同转过身去。
戚云崖忽然开口:
“先太后是个怎样的人?”
想起马车上未说完的话,绣棠斟酌着开口:“先太后谥号懿庄,出身安家,闺名竹贞。听说……是暴病而亡。”
宫中有许多人暴病而亡,安家的女儿都不能例外。安皇后曾同绣棠提起过,怎样都不算重情的安皇后提起懿庄太后的语气却很是复杂,似乎很难用什么词藻去描绘,最后只剩下一句“姑母她……不像安家的女儿。”
安皇后端详着她珍爱的青瓷盏,斟的不是茶,是青梅酒——皇宫宴席虚设着位次,皇后一席多半空置,深居简出的安皇后已很多年不饮酒了。
她是安家的女儿,绣棠点了点头,并没有再追问下去。
深色木簪静静躺在戚云崖手心,主人显然很珍重它,重复刷过许多遍桐油,脆弱的木质上下无一点损伤,末端圆润光滑,足以知道它未曾被戴在哪位女子发上。
他们都看见了,贤妃发上的木簪早已斑驳,斜插在微沉云鬓中,才更显出其沧桑。
戚云崖说:“那是靖侯赠予我的簪子,意在怀念故人。”
故人是谁,靖侯触不到的先太后,安竹贞。
绣棠心中明了:“先太后的画像,我曾见过一次。有几分……与你相似。”
又是一个故事。
绣棠在落雁楼已见过许多这样的故事。有痴恋书生的姑娘被赶出落雁楼,有男子失魂落魄买醉楼中,痴男怨女,负心人,痴心人,沾染到情之一字,没什么好下场。
靖侯又真的深爱先太后吗?深爱又怎么会有其他子嗣,会寻找一个相似的替代品,来满足自己多年前无法挽救的遗憾。到底世上的男人多是这样,绣棠含着笑意,任谁都看不出眼底的嘲弄之意。
戚云崖侧过来,手触到她指间红痕,绣棠霎时吃痛地颤抖着,戚云崖立刻知道,她方才将匕首握得太紧了。
察觉到绣棠的抗拒,他并不恼,轻敲了声书案:“帮你上药。”
“你也受伤了。”
绣棠发觉她说过许多次这句话了。从见到戚云崖那天起,总带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有别人的,有自己的,弥漫在过往的日子里。
这就是京城波涛诡谲的现状,从未改变过。
她抿着唇,关切的话说出来却很艰难:“世子,保重自身。”
“驱狼吞虎,后需以身饲狼。”
落声似金石相击。
戚云崖像是才想起她的问题。
他第一次毫不隐瞒戾气,带着平缓地说出埋藏在内心的想法——弑君,与之两败俱伤时,弑父。
戚云崖紧紧盯着绣棠的眼睛,像雨又像雾的眼眸睁着,澄澈的瞳孔同样望着他,像一面镜子。
让他想起一个落雨的清晨,他上马与母亲告别,她靠在小院的篱笆墙边上,难得露出一次笑脸,笑容转瞬变得淡漠,变得厌恶,满是执念地透过他追寻另一个人的踪影。
又落雨时,他站在靖侯府门前,换下戎装后总有些别扭,手指交叠着整理袖口,袁志来迎他,面上带着很好的笑。
“世子,您生得和侯爷真像。”袁志笑着,递了一碗茶。
茶汤清亮,像打碎的铜镜,倒映着无数张亲切的笑脸。那笑已变成了闪躲的侧目,变成一把径直刺出的匕首。戚云崖知道这位可亲的长辈将如何死去,刚从崇州归来的袁志将变成崇州民乱一事的泄密者,死在靖侯或是皇帝手中。
还有一个雨夜,他在简陋的殿室中望见一张含泪的面容。
在纷乱的回忆里,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你总归是不记得要陪着我的。”
绣棠抬起头:“云郎,至少死在我后头。”
戚云崖很少听见绣棠这样唤他,偶尔在夜里她会故意用掺了蜜的嗓音逗他,可不是现在,她目光清亮,带着些执拗的承诺。
一刻间,心境彻明。
他再也不会遇见这样的人了。
他不会再像这样爱谁。
戚云崖的手在半空中顿住,脑海忽然冒出的想法脱口而出:“阿棠,等到一切结束……”
“你嫁给我,好不好?”
绣棠抬眸看向窗外,夜色翻涌下,明日光景不知如何。
一切结束是有什么时候呢?没有人知道。
她握住戚云崖的手,刺痛感再次袭来。像每一个沉浸在幸福和惊喜里的女子,绣棠眼眸流淌着温柔的意味,弯唇笑着。
“好啊。”
*
冬日到春日的距离,又短又长,有时冷有时暖。靖侯称病在家,皇帝也像忘了崇州之事,京城局势维持在奇妙的平衡中,陆家在这时迎来一位熟悉的女客。
“棠姑娘,又有消息吗?”
陆尚端着茶盏,眼眸微眯,看着很好说话的样子。绣棠自然知道他的为人,如果说戚云崖是搏命的狼,陆尚就是暗中观虎斗的蛇,隐藏在两方交锋中。
“想请陆大公子出手相助。”
陆尚搁下茶盏,目中含笑:“棠姑娘说笑了,我不过一闲人,哪能帮得到姑娘的忙?”
绣棠并不着急,缓缓开口:“懿庄太后在入宫前与靖侯相识。”
关乎靖侯,陆尚有些懒散的姿态瞬间收敛,虽还是靠在椅背上,目光却锐利许多。
“棠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