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是一个平平无奇、已经发生过成千上百次、并仍将在未来不断重复的负心汉的故事。
萧安庭生父名为萧贞筠,永嘉郡生人,家境很普通,但家里还是咬着牙供着他去学堂念书。好在萧贞筠读书颇为争气,早早中了举人,又生得模样清秀,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后生。
也正因为此,当地一户做皮货生意的王姓商人抢着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了萧贞筠。那王家姑娘的长相并不出众,黑瘦黑瘦的,但是个料理后院家事的能人。她嫁过来以后便包揽了全家的活计,侍奉公婆,照料丈夫。她那丰厚的嫁妆也让萧家的日子好过了许多,允许萧贞筠不事生产专心读书,日后也为他提供了进京赶考的盘缠。
之后,萧贞筠不负众望,于武康九年中了进士,于是把彼时还在世的父母和妻子王氏都接去了燕京。可他一个没根基的寒门子弟自然捞不着什么好职位,头两年便被打发去了北地郡的衙门做个芝麻官。
他是痛快地一走了之,把家里大小事情都甩给了妻子,全然不顾那时王氏刚刚产下一个女婴,正是需要丈夫关心的时刻。
虽说在北地郡任职的两年,萧贞筠往家里陆陆续续寄了不少钱,也偶尔给家里写写信,但他人只回来过两次,第二次还是为了父亲的丧事。这么说起来任职北地郡倒也有个好处,那就是不用丁忧。因为没什么人主动愿意去北地郡那个地方任职,北地郡又常常有突厥滋扰,故而朝廷也特地准许北地郡官员不必因父母过世而守孝三年。
王氏那时便察觉到丈夫的心不在焉,全然没有阔别许久的夫妻之间的热情——虽说萧贞筠本来就和她不怎么亲近。王氏倒是想试探试探丈夫在外是不是有了什么私情,可她无论如何也没办法从燕京打听到北地郡的官员私事。北地郡又有突厥肆虐,她也不敢带着女儿和年迈的婆婆跑去投奔丈夫。
武康十一年时萧贞筠被调回燕京,居然得了个户部的差使,品阶一般但是油水颇多。彼时王氏又生了个儿子,她以为一家人终于可以在燕京过上安生日子。
可惜好景不长,先是因为老母亲离世,萧贞筠结结实实守了三年孝,先前到手的肥差给人抢了去,家里花了不少钱才上下打点,才把这官职在守孝后拿了回来。
这也就罢了,真正让王氏崩溃的,是某一日,萧贞筠悄悄领回来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吞吞吐吐地告诉她,这两个娃娃也姓萧。王氏一边流着泪一边掰着手指算这两个孩子的岁数,居然不比自己两个亲生孩子的岁数差多少,一看就是萧贞筠在北地郡期间鬼混生下来的。
王氏在家里大闹一场,哭嚎着细数这些年自己为家里的付出,痛斥萧贞筠的无耻。可惜此时的萧贞筠早已不是曾经那个求着她掏嫁妆供他进京赶考的穷小子了,他是要脸面的萧大人,所以这两个私生子还是偷偷地被留在家里养着。
直到武康二十四年,叛国案如同巨石,轻而易举地砸碎了整个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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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一个镜中花水中月、已经发生过成千上百次、并仍将在未来不断重复的痴情女的故事。
萧安庭出生于燕京一个逼仄的小院,高高的天窗,紧锁的院门,还有偶尔传来的绵长的鸽哨声,是他对人世的最初记忆。
萧安庭的母亲叫如烟,她没有自己的姓氏,或许是被卖进妓院时被一笔抹了,或许是她本人不愿提起。总之,在萧安庭的记忆里,母亲温婉漂亮,既弹得一手好琵琶,也做得一手好菜,但母亲却从来都不开心。
姐姐萧安乐或许曾见过母亲开怀的模样,但也记不清楚了。毕竟她与母亲跟着父亲从北地郡搬到燕京时也才将将一岁。萧安乐也弹得一手好琵琶,是母亲手把手带着教导的,因为父亲说,母亲的手艺曾冠绝北地郡,总不该失传了去。
提起过去,母亲总是沉默。她虽然愿意教萧安乐琵琶,却不允许父亲讲述她过去弹琵琶有多好,也决计不允许萧安乐弹琵琶给外人听。萧安庭记得,他们俩曾经眼馋隔壁小儿的蛐蛐笼,人家说让姐姐弹一曲好听的便送他们两只,结果萧安乐拿着琵琶刚起了个调,便被闻声赶过来的母亲狠狠甩了一巴掌。
在此之前母亲从没打过他俩——被打蒙了的萧安乐没哭,吓傻了的萧安庭也没哭,而母亲却哭了,紧紧抱着他们俩,泣不成声。萧安庭是见过母亲在夜里偷偷抹泪的,但从来没见过这番近乎呕出心血来的的悲恸。
后来母亲便会多给他们一些银钱,让他们爱买什么玩意儿便买什么去,绝不可眼皮子浅地向别人讨要。她也依然教萧安乐弹琵琶,那些精致的曲谱仿佛刻在母亲的血液里,只需要指尖在弦上轻轻一拨,便会流淌出来。
等到萧安庭再大一点时,父亲便教他读书念字,却不提把他送进学堂——即便母亲已经为了此事和父亲争吵多次。他害怕父母吵架,于是每次吵架都会偷听,即便母亲说的很多话他都听不懂。什么“私生子”,什么“从一个火坑到另一个火坑”,还有“见不得人的外室”之类,总而言之,听起来像是一个欺骗的故事。吵架吵到最后,父亲总是拂袖而去——反正他很少在家里过夜;而母亲则喃喃自语,说父亲彻头彻尾地骗了她。
等到萧安庭再大些,能独自出门采买家用了,在邻居们算不上善意的调侃眼神里,他逐渐明白父亲的身份,母亲的身份,还有姐姐和自己的身份。
这个燕京的小小院落原来是父亲给母亲编织的一个美梦,一个有情人突破偏见长相厮守的幻想。父亲曾许以母亲萧夫人之位,可这个说了一年多的谎言等到他们来到燕京便无法再维持下去。原来父亲除了他们还有一个家,而在那个家里,才是正儿八经的正室夫人。
最为过分的是,母亲怀上萧安乐和萧安庭的时候,都是父亲理应守丧期间,他们的出生便是父亲不孝的罪证,若是被人得知,定然又要害父亲丢了官职,所以他们只能活得像是见不得光的孤鬼,没有户籍没有姓名,分明存在但又必须不存在。
母亲不是没想过离去,可她一个从青楼赎身的女子,除了琵琶技艺和容貌再一无是处,又带着两个孩子,该如何在燕京谋生?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