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窦家外戚在先帝时,都是在长安无甚职位的富贵闲人,是自己继位后,才封了窦太后最喜爱的侄子窦彭祖为窦家第一个侯爵,算与东宫和解。 刚才窦长御说,太后有恙,改日再见。 刘启就宣了太医,转身欲回,窦长御又来,说请陛下缓步,太后想见陛下一人。 刘启进去时,就看到窦太后静坐在阳光簇后面,看样子是做好准备了。 宫室内亦无第三人。 “坐吧。”窦太后平静道:“茶汤都备好了,是陛下一向喜欢的。” 刘启坐于案后,没去碰案上的茶盞。 这是八岁前自己在代国喜欢喝的,那时小,喜甜食,现在空气里都飘着甜得发腻的那种香气无法让他喜欢。 “朕,早就不吃甜食了。” 他用了对外朝的称呼:朕,看来是不打算聊家常的。 她不惧,她要聊,要翻出过去不公平的一页。 “那时,你和你四个兄弟,都喜欢喝这种茶汤。我常常做给启儿喝,有时你也会过来一起喝。还好,你们都爱喝。” 她口中的启儿,是她的长子,也是刘启最年长的庶弟。 只是刘启从八岁后,就用了这个名字。 原来的名字,倒是被先帝严令,不准再提及了。 “朕的兄弟们现在都已随父亲长眠于霸陵,母亲不用牵挂。”刘启的语气平淡。 “可能老身年纪大了,最近老是回想起从前,想起以前在代国时的点点滴滴,那时谁依然还是谁,哪个还在哪个的位置,面容没有重叠的。老身昨晚还做了个梦,梦见启儿唤老身母亲......说身上痛......” 刘启垂下眼帘,她是一定要提及了。 “若启儿还活着......”她想说:他就是当今皇帝。 “他活不了。”他冷厉道。 “还不是因为你!”她牙齿里瞬间丝丝往外冒冷气。 “这帝位,是由刘家的男人说了算!这本是朕的父亲和大母的安排。”意思是,你尽管不平,但这不是能由你的意志决定的。 “你的父亲与大母,一直偏心于你!他们为了你,甚至杀了我的儿子!我的启儿何其无辜?!谁又能为他申冤?!” “做出牺牲的不仅主母你,我的母亲和三位兄长,他们难道不无辜?他们一个堂堂的代王正妻,一个代王太子,谁又能为他们申冤?” “可你父亲和大母已为他们做了补偿,让你做了皇帝!我呢?我惨死的启儿呢?!” “大母和父亲也补偿了你,所以你才成了皇后。” 刘启后面的话就比较严厉了,“我们都是惨剧的受益者,都曾失去过最亲近的人,若您想泄愤把过去的伤疤都揭发出来,除了对父亲和大母的声誉无益外,对您自己又有什么好处?” “朕的帝位是由朕的大父高帝开创,由朕的父亲传到朕的手上,任何人无力撼动!” 刘启站起来,不打算再提过去伤筋动骨的陈年旧事了,剥开,里面全是淋漓的鲜血。 “母亲就好生养病吧,朕已为您传了太医。” “老身从来没有质疑你的帝位。” 既然开了头,怎么能草草结束? 窦太后声音平静,却有一种无形的力量,阻了刘启的脚步,“以往可以不提,老身只是提醒陛下,这帝位毕竟得来不正—一” “朕帝位得来很正!” 想想简直怒不可遏,孝文皇帝一生低眉顺眼,就因为得国不正,拼尽一生,传国于子,就为储君的得国正,现在一句话就被她给否了。 窦太后知道触碰到了刘启的逆鳞,硬吞了一口唾沫,伤感道:“你毕竟是启儿一条命和老身的一对眼珠子换来的。” 这是刘启无法反驳的,当年她作为代王一侍妾,无力说不,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被拉走做了替换。 这是一个母亲最惨痛的付出,也是他多年来隐隐内疚的地方。 刘启回头看着眼神涣散,脊背弯曲多年的继主母,静等着她的下一句。 “老身并不多要求什么,你去年说百年之后要把帝位传给你弟,我听了颇觉欣慰,觉得启儿没有白死。” 刘启内心叹息,刚才所说一切,就为了这句话吧。 “朕还没想好。” “老身只希望陛下能说到办到,毕竟,若启儿活着,这也应该是他的心愿吧。启儿薨逝早,无子嗣,有弟弟也是一样的。” 窦太后声音凄婉,想打动他,这也是让他百年之后传弟不传子的所谓依据吧。 但刘启并不认可这依据,父亲的帝位是牺牲了自己的母亲和三个嫡兄长换来的,让自己继承,何尝不是告慰母亲和兄长们的在天之灵?! 自己在代国时就是嫡子,她的儿子都是庶子,若说欠她长子的人命也是父亲和大母欠下的,自己已经感恩,尊她为东宫皇太后,她还想把帝位讨要回去? 凭什么? 大汉的江山是高帝举兵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打下的,连吕后都有开国之功,薄太后的功德是开了孝文帝一脉,窦太后有什么功德,纯粹一个妾室上位的皇后,还能向自己要求这么多,简直笑话! 刘启装没听见,径直向殿门走去,没有道别。 窦太后嘴唇颤抖着,也只能听着脚步声远去。 但毕竟是先帝都极力遮掩的内情,保持隐秘显然对双方都好有好处。 大汉以孝立国,对外,是需要维持母慈子孝体面的。 刘启在半途,复停下,看了看从窗牖里照进来的春阳,淡淡道:“御花园里的花草都长出来了,母亲有空去踏踏青吧,总是在殿里,会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