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酩走了以后,筠娘便陡然觉得这上京城空下来。她的日子比以前无聊沉闷得多,可是比以前更忙,要每天上朝,收听政事,接见外来的使者,要见许多许多的人,接受多方势力的窥探和监视,摆出那一副牺牲的样子,这些事情没有一样使她喜欢。
王宫也早已经逛遍了,没什么新奇的,走过去,她连多看也不想看,还不如闷在房间里看书写字。白太妃时常带人来难为她,不过也没什么难为的,合情的要求尽量满足她,不合情的就不见她,不听,或者躲出去,左右她身边有砚青,还有别的御侍拦着,她欺负不到她头上来。
聊以安慰的就是南朝那边会时时送信过来,萧植写信告诉她南朝近来发生的趣事,送他画的南朝风物给她,作为“登基”的礼物;萧庭琛送给她的则是武昌的一些特产,良绸,美锦,珠宝,还有平日她喜欢吃的东西。贺禎也有送信来,给她送一些幽默小品或者游记打发时间,告诉她学堂里发生的事,哪个学子怎样怎样,她的侍女的近况,远隔千里又仿佛就在目前,读信的时候,她是一边哭一边笑的。
尽管她知道,这些东西到她手里之前,早已经过“检视”了。
和他们通信会使他开阔许多,改变不了,拒绝不了,试着习惯和适应也好,她开始光明正大在朝堂上打瞌睡,开始试着吃北朝的事物,上京城里有名的美食她都会让人去买,有名的花她也买来栽种,请后宫里先皇的宫人们作乐歌舞,到后来,胆子愈发大起来,她有时候称病,不愿意见人,而化装好了让砚青偷偷带她出宫去,喝宫外的酒,吃名菜,游览这里的名胜,胆子最大的时候,赶上朝臣休沐,她能出去一整天。
筠娘同贺禎在通信里提到,她想在上京城办一座和南朝同样的学院,收留失学的贫家子弟还有流民。与南朝看重世家门第不同,北朝杨氏戎马建国,权贵勋族都是靠军功上位,两国朝政局势虽不一样,但都轻视寒门学子,筠娘想把这些人收拢起来,虽然不知道将来能做些什么,可是总好过这样权势不均的局面继续坏下去。
贺禎很支持她做这事,还给了她很多建议。筠娘转过头送消息去给白酩,给他说了这事——其实不说他也早知道了,希望她能主持今年的秋试,立冬以后筹备建一间书院。
她寄的希望本也不多,毕竟她的身份在那里放着,有太多的动作都会被认为居心叵测,只是想着他知道也就知道了,也显得明白坦荡一些。
出乎意料,他很快就给了回应,并且同意了。
筠娘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好,她很想见他,跟他说自己的所有计划。她暗想着那边的日子,他在边关过得应该还好吧,跟羌人的征战频频告捷,也许在年前还会回来一次。
中秋节,筠娘给百官放了一天假回家过节,她自己也跟砚青换了装出宫。这一天上京城比先前热闹很多,高楼上挂了锦幡、彩灯和绣球,御河里游舫鳞立,大街小巷里商铺里纷纷摆出来应节的货品,鲜花,糕饼,酒。士女嬉笑着在官道上走过,或骑马,或乘车,或步行,头上满插着菊花和玉簪,光鲜亮丽的样子,平头百姓脸上也挂着喜气。
这算是国丧之后第一个郑重的节日。虽然不许穿红色,可是那样愉快团圆的氛围是掩盖不了的。固然这里的衣食风气与江州很不相同,可是这样酣沉的氛围足够感染人了。
筠娘跟砚青坐的是小船,船费不贵,设施简陋而开敞,为了视野更加开阔。在水边能看到各色人的姿态,听到听到各色的言语。好像他们谈论最多的就是白酩,谈他的喜好,他的家世,他的相貌才华,还有他年纪轻轻就缔结的婚姻——谈起这一点来倒是带点惋惜跟嫉恨。
他们对他真是各种说法都有,每一条仿佛信誓旦旦都是他,可是跟筠娘认识的真人相差十万八千里,仿佛这世界上有千百个人叫白酩一样。筠娘第一次知道满城风雨是这么回事。
她也想起来,原来是自己见识浅,在江州城里就被他骗过了,满上京城原来没有一个人不知道白以衾是谁,不由暗笑起来。
砚青问她笑什么,她也说不知,很快敛起唇来。
和他们坐一个船的是一个字画商人,很快就跟筠娘两个人攀谈起来,他的气势很壮的样子,眼光却很促狭,说是要送字画到少将军府里去。
“可是我听说少将军现在不在京城。”筠娘装作漫不经心道。
“只要我去送,将军府里的人必会收下的,这是我得的好东西。”那人很得意的样,仿佛怀里揣的了不得的宝贝,他大概很高兴,看筠娘是个外行,迫不及待想展露一番。他叫两个人聚拢在一起,把随身的布包打开,是一张绢轴,才看到第一个字筠娘心就一窒。她说看好了,请他收赶快回去。
砚青撇过一眼,看熟了的字体自然也认得。
“今上的字还没到能传世的地步吧。”她故作轻松道。
她很熟悉自己的水准,所谓南朝三绝,前两个都是货真价实的,只有她是被强捧起来的,她的字是很好,纤巧甜润,可是看多了会腻。
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写的那幅《徐无鬼》,可是确知道是她的,她的字偶有流到市面上的,都有特殊标识。
“那是当然咯。”那人回道。
“可是少将军喜欢,这是我们行内都知道的事。上京城里但有卖的,他一定花重金搜罗来,前几次我到他府里去送字画,他付了钱,还重赏了我。”
后面的话,筠娘再听不下去,她叫砚青付了钱,匆匆靠岸下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