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平二十三年,上元佳节。
南商国都城四境,通明灯火,万家欢声,长街迢迢。
尹仓灵蹦蹦跳跳,快速穿过拥挤的人群,衣角纷飞,手腕处的银铃伴随步伐叮叮作响,连连催促,“老槐你跑快点!一会儿二两茶铺的不知春就要被卖光啦!哥哥说,喝不上茶,会罚我抄书的!”
身后的老随从连连摆手,“慢着点,我的小祖宗啊,老奴这老胳膊老腿的,再如此折腾下去就要散架咯——”
闻声,尹仓灵俏皮转头,“放心吧!我掐指一算,你这辈子肯定能长命百岁!”
向茶铺继续迈步时,在老槐的“小心!”惊呼下,尹仓灵“哎哟”地一声直挺挺撞进一副充满胭脂香气的胸膛,被阻挡了前路不免恼怒,“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哪家小娘子挡了本姑娘去路啊?!”
她的视线缓慢向上,大雪簌簌间,逐渐由扁平的胸膛转移到突出的喉结,再滑到那双暗带钩子的眼睛,咬牙切齿道:“小娘子你……长得可真高啊……”
口中的‘小娘子’声音温和但字字寒意,缓缓说道,“都城内想对本王投怀送抱的女子占了八成,装模作样眼神不好的,实属常见,你排不上第一个。”
尹仓灵回过神,却见眼前哪里是香气飘飘的小娘子,而是满月伞下,可谓光风霁月、清冷无暇,拥有一双勾人夺魄眼眸、身材颀长的男子。
他的真实身份,实为南商国皇帝亲三哥,赫赫有名的风流俏王爷——商玄声。
尹仓灵认得,此人与执掌刑狱司的哥哥尹西成政见对立多年,手段狠辣,危险且浪荡。
一首坊间歌谣于脑海回响,‘满月雪,红彤彤,笑面虎,捉娇莺,玄灵不忍欲挽渡,声起炬烬却成空……’
她难掩怒火,正要发作,却见老槐挡在她前面,一改往日畏缩,对商玄声恭敬道,“玄王爷,我家小姐难得出门,不免兴致高昂过头,莽撞了些,还请您恕罪。”
商玄声视线下移,跳过面前老叟瞧见刚刚撞入他怀中的女子此时极力隐忍瞳孔里的怒和恨。
那抹恨浅之又浅,一溜烟儿溜走了。
他忽而嗤笑,淡淡回忆道,“尹府的人,果然个个不同凡响,否则也不会爬的这般快,短短几载,差点爬到本王的头上。尹小姐,你觉得呢?”
尹仓灵内心惊骇,他们兄妹二人双亲早亡,五年前久久郁郁不得志的哥哥突然为官高升,她遂跟随扎根都城,同时和宰相为伍,站在了玄王的对立面。
她敛下眼眸,顺势而为,“小女唐突,打扰王爷雅兴,该当赔罪,言辞失礼,该当责罚,只求王爷不要降罪于哥哥,我之种种,他不知情。”
商玄声恍然发觉,刺猬一下子收起尖刺,露出软肉,竟少了些莫名其妙的乐趣。
他越过老槐,低头对尹仓灵调笑说,“人前乖巧,人后跳脱,本王倒觉得,挺好。”
直起身,声音朗朗道,“责罚免了,但尹小姐的赔礼,本王必须要拿到。”
尹仓灵抬眼,雪落羽睫微颤,“王爷的意思是……”
商玄声居高临下,一字一顿故意称,“二两茶铺,三两不知春,本王今夜同一位极为特别的朋友有约,不如明日尹小姐亲自将赔礼送于本王府上,如何?”
尹仓灵心下腹诽,他明知此茶名贵,达官显贵争相抢购,二两茶铺神秘,每日只出售十五两,先到先得,现下被他耽搁多时,哪里能够买得上三两?
她眼光盈盈,反而自信仰头,“好!小女定会准时上门,不过王爷喝的茶烫不烫嘴,我就不敢保证了,小女事急,王爷再见。”
身影翩翩,尹仓灵呼唤老槐,和商玄声擦肩而过,“老槐,今天的事你可不能和哥哥告状,否则我就惨啦……还有啊你蛮讲义气嘛……”
商玄声转身眺望消失于人群中的一抹红,朝身后打伞的侍卫感叹道,“尹西成这种人竟然会有个性如此率真活泼的妹妹,他们两个人,处处一样又不一样。”
侍卫回应,“属下也瞧着,尹大人和尹小姐长得简直一模一样,如果不依照男女分别,很难分辨得出。”
商玄声想了想,挑眉调侃道,“你还别说,她一撞进我怀里啊,我还真以为尹西成有怪癖好,想男扮女装杀了我呢。”
他透过雪雾茫茫,欣赏上元满月,“走吧,有人还等着对我们兴师问罪呢。”
尹府大门前,尹仓灵手提花梨木盒,朝老槐千叮咛万嘱咐,“府邸内的人大多被哥哥遣回家过节了,除了你他们都不知道我偷跑出来,我们约法三章,闭紧你的嘴巴,要不然我就把你夜会城郊孙寡妇的事儿告诉你孙女。”
老槐乌白发丝交杂,抬手握拳借势咳了咳,“老奴受小姐吩咐,出门采买过几日小姐生辰所需的物件,大人若是问起来,小姐那不好生生在闺房研习礼法吗?”
尹仓灵甚为满意,让老槐将本该送给商玄声的不知春拿去沏好,往尹西成卧房走的路上,嘟囔道,“风流浪荡之人,还想喝本小姐的不知春,白日做梦。”
穿过挂满各异花灯的回廊,她用手捧起雪,握成一个雪球,“冬日寒冷,不知道嫂嫂身体如何了,小侄儿会开口叫姑姑了么,哥哥为什么非要和嫂嫂吵架,上元节明明一家人可以聚在一起打雪仗的……”
站在卧房前,尹仓灵把雪球藏在身后,悄悄推开门,皎洁月光透过淡淡散尽的薄雾印在翠竹屏风上,屋内没有全部掌灯,暖炉的煋火挣扎起舞,尚存余温。
她蹑手蹑脚,顺着月光延伸出的光晕躲在屏风背后,卧房静得很,除了钻过门缝的冷风掀起纱幕的声音,再无其他,“坏蛋哥哥接招!”
说罢,尹仓灵对准茶几处扔出雪球,一击即中,被打中的人却坐在原地一动不动,连闷声责骂都没有。
她一步一步往前挪,“哥哥?”
直至走到纱幕正中,她才看清这辈子永远无法忘记的景象。
从侧窗照射而下的月光洒在尹西成脸上,被她绾起的发髻上仿佛落雪,白霜盈盈,他低垂着头,面呈苍白,唇色乌黑,滴滴黑血流淌而下,安静地沉睡着。
尹仓灵嘴唇微张,纱幕在眼前晃动,模糊了视线,她的心脏骤然紧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