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景落幕,江水收拢了一池水月镜花,泛起微澜,重新归于平静。
无边流光不知数。
少女早已随着微微摇动的江船,陷入梦乡。
江水托着船儿轻轻晃,像极了她曾在淮阴花船上的那些日子。
宋明意做了一个美梦。
梦中,春娘的父亲有像徐氏那样好的商号庇护,没有被苛待盘剥。春娘快乐无忧地做着船家女,一口吴侬软语,和来来往往的行人讨价还价。
阿玉的母亲也没有因漕税而家破人亡。阿玉穿着简朴但干净,攒够了束脩,在明亮干净的学堂里读书。
还有明月、阿翠、芙蓉……还有相邻的所有江民……
恍惚间,她似乎又听到幼时陵江畔盛传的歌谣:
“运河水,万里长,千船万船运皇粮;漕米堆满仓,漕夫饿断肠,有女不嫁摇船郎……”
*
游人三三两两散去,漕丁心满意足地大笑而归。无人注意到,江畔那艘即将靠岸的画船上,还依偎着一对年少兄妹。
唯有江畔柳树下,一个清峻身影勒马而停。
夜色已深,更漏声响,巡防至此的翊卫纷纷换防,卸下身上银甲时,无不舒了一口气。
除了翊卫使大人,林凤岐。
花灯节时,景文帝在城楼观礼,远远瞧见一身着官服的少年风姿特秀,询问群臣是谁家子弟后,亲口称其为“林氏玉郎”。这两日铨选之后正式入仕,定然是京都新贵,前途无量。
“林郎君,还不归家么!”
一位胆大的翊卫调笑着喊了一声。
闻言,江畔驻马的郎君含笑回头,遥遥做了个手势,与诸位同僚告罪而别。
“这么晚了,林郎君要去哪里呢?”
有人小声好奇问道。
那名胆大的翊卫原是林凤岐的同窗,笑道:“还能是去哪里?除了宋凌霄那个混不吝的,还有谁能让林氏玉郎破例晚归呢?”
林凤岐与宋凌霄年少挚友,京城皆知。
哪怕后来宋凌霄年已十七,却仍抓不住门荫机会;而林凤岐平步青云,岂是宋家纨绔能比?
茶坊酒肆,人人都这么议论。
只有林凤岐知道,真相并非如此。
夜色寂静,马儿的嘶鸣声格外引人注目。只是这叫声在半途停下,似乎是得了主人的安抚,不再惊扰旁人。
早在巡防之际,林凤岐便认出了好友背影。
他翻身下马,单手将缰绳系于树上,系马卸甲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一般。本是一身清峻文骨,此时颇有几分飒沓之风。
宋凌霄望见,忍不住喝彩:“好身法!”
话音未落,不知为何,脸色忽然一变,低头闭紧了嘴巴。
林凤岐一边踏上江船甲板,一边笑道:“宋公子这是哪里来的雅兴,今日又是忽然乘船赏景,又是话说一半的,这是怎么了?”
待到转到宋凌霄面前来,才发现对方怀中抱着一团拥着雪裘的身影,只余如绸墨发散落其间,一枚女子玉簪若隐若现,竟然是个熟睡的少女。
自花灯节一别,他又一次见到了她。
林凤岐顿住了。
少女玉颜微酡,一双秀眉微蹙,显然是被上方兄长的声音惊扰,不安地挣了挣,唬得宋凌霄把怀抱收紧几分,又腾出手来,轻轻摩挲了几下她的额发,她才继沉沉睡去。
这般兄妹之间的温馨场景,原本不该出现在外人面前。
少女酣眠春睡的模样,也不该落在他的眼中。
林凤岐匆匆移开目光。
宋凌霄却浑然不这么觉得,也许在他心中,从未将好友当成外男。
他压低声音,高兴道:“凤岐,过来!”
自从林凤岐成了京城翊卫使,公务繁忙,他许久没和好友好好叙旧了。
宋凌霄怀中抱着妹妹,示意林凤岐将案几下的物什拿出来。
竟然是几瓶佳酿。
“自打你成了翊卫使,整天早出晚归的,伯父也叫我少去烦你。咱们好久没喝过几杯了,快快满上!
——对了!听说你们这两日便是铨选,觐见陛下。怎么样?陛下早就对你另眼相待,肯定给了个好差使,是吧?”
林凤岐微微一笑:“的确是个好差使。”
宋凌霄:“少卖关子,快说!是翰林学士?礼部侍郎?还是……”
“出使淮阴。”
所有的猜想都被这短短四个字截住,宋凌霄神色空白了一瞬。
“你——”
骤然扬起的音量差点吵醒怀中少女,宋凌霄连忙用手捂住妹妹的耳朵,压低声音道:
“你这是要做什么?好好的京官不做,你知道多少州府官员巴巴盼着要回京?!”
林凤岐道:“是我自请的。”
大梁开国不久,开土拓疆后便北上迁都,一应制度还在逐步完善。直到今年,始在各地置观察使,从京都派出,在地方任期三年,勘察民情,巡查吏治。
林凤岐,就是在这个时候,率先请命。
宋凌霄纵是不舍好友离京,也不得不承认:“袖里明珠照尘寰?这倒像是你说出的话。”
林凤岐笑了笑:“我也觉得此句甚佳。若端居庙堂之上,京都之中,只怕连民情都无法体察,纵有明珠,如何照破万里尘寰?大梁地域广阔,不若先去地方为政。”
说罢,又补道:“不过,凌霄倒是有一句话说错了。”
宋凌霄正在颔首,闻言疑道:“嗯?什么?”
林凤岐道:“此句并非我所出,你应当也知道的。”
宋凌霄茫然。
林凤岐见状,微微蹙眉,反问道:“你……没听过?”
宋凌霄:“?你在说什么?就算有哪个大诗人写了名句,我没听过,你也没必要取笑我吧。”
林凤岐却不说话了,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久远之事。
看着对方略有怔愣的神色,宋凌霄却会错了意。他眉头一跳,先发制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