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意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又回到了那艘花船上。
“小贱人,给脸不要脸!”
滚烫的茶水被打翻在地,乒乒乓乓的瓷器碰撞声,夹杂着女人的尖叫。
一位恩客气急败坏,抓着一个幼小的身影,便将她按进旁边正等待盥洗的水盆当中。
水漫过口鼻,窒息感扑面而来,死亡的威胁席卷了她的世界,阿纯用力挣扎,可是又怎抵得过成年男子的力气。
不多时,她的眼前便一阵发黑。
春娘竭力去拉这位发了狠的恩客:“孟爷,孟爷!她只是个小女孩,不懂事,哪里有我伺候得好?怎值得您发脾气!”
孟姓恩客推开她:“少来这套,她今年有十岁了吧?不小了,可惜忒不识抬举,爷帮你们花船先调教调教……啊!”
身后紧紧禁锢着她的大力终于消失,阿纯踉踉跄跄跌坐在地,水顺着她的发丝淅淅沥沥地滴落在地。
她胸膛剧烈起伏,贪婪地呼吸着久违的空气。
原来是一位少年忽然闯入,撞开了正在施暴的恩客。
恩客反身一脚踢了过去:“混账玩意,这种地方也是你想闯就闯的?!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少年护在阿纯面前,难以躲避,生受了这一脚。
春娘连忙赔笑:“孟爷,对不住,误会一场!这是我的养子,来送荷花酥的……哎哟,没见过世面,笨手笨脚的。这荷花酥洒了一地,还不快去换新的来?当心掌事扒掉你的皮!”
恩客听说这是春娘养子,碍于常客的面子,只转过头怒瞪向那不识相的女童。
春娘教训完养子阿玉,又掐起腰肢,款款走到恩客身前,挡住他的视线,伸出葱葱玉指,抢先指着阿纯骂道:
“小蹄子,孟爷不过想同你玩笑几句,你就一惊一乍的,没得扫兴!阿玉,还不快把她拉下去,不在柴房关她几天,她是不知道厉害!”
春娘的语气实在是尖锐含怒,阿纯的肩膀还在颤抖,闻言更是瑟缩。
阿玉站起来,拍掉身上的脚印尘土,低眉敛目地对春娘道:“阿玉知错了,这就带她去领罚。”
说罢,把阿纯拉起来,极为恭顺地带着她退了出去。
恩客还在对春娘抱怨:“要我说,花船里养什么孩子?春娘啊,你还求人教他读书……哈,就是送他去了私塾,他能学出什么来?入仕吗?哈哈哈,花船进士!真是闻所未闻!”
阿玉面色如常,离开时还不忘反手合上房门。
此日江风徐徐,水波不兴。
阿玉却没有带她去堆放柴禾杂物的船舱里,而是带她来到隐蔽的花船船尾。
走出那个装饰豪奢的花船春闺,暖阳温柔拂过阿纯脸颊,她这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扶住船尾栏杆。
从前不是没有性情暴虐的恩客拿婢女出气、打骂过她和阿玉,次次都是春娘解围后,阿玉带着她相携退下。
这也代表他们可以短暂地出逃,或是偷偷下到小船里玩,或是捂着嘴巴嘲笑那恩客醉后丑态。
可今日阿纯的反应,却极其反常
阿玉站在她身后,微微蹙眉。
过了一会儿,她才缓过神,忽然拉着阿玉的手臂,急切问道:“哥哥,他踢到你了是不是?还疼不疼?”
阿玉摇头,叫她不要担心:“不要紧的。”
“你骗人,那个人正在气头上,一定是用尽全力的,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不痛。
阿玉笑了笑:“所以,你到底做了什么,叫他这么生气?”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阿玉看着她的神色,心中逐渐有了猜想。
他扳过阿纯的肩膀,她却固执地别开头,不肯对上哥哥的视线。
“他欺负你了,是不是?”
花船里,常常用到“欺负”这个词。
不过,大多是女子们含笑娇嗔着,对恩客说“您又欺负我”;或者夜幕散尽,要好的姐妹们偷偷聚在一起,给彼此上药,担忧怒骂道“该死的男人,又欺负你”。
通通是用来形容男女之间隐秘的接触——没有人愿意形容这些为“情|事”,那更像单方面的施虐。
阿纯难堪地快要哭出来,挣开哥哥,抬手捂住了脸。
阿玉却不肯住口:“他怎么欺负你了?我看着你进去奉茶,就那么短短的时间——他摸你了,是吗?”
“别说了!”
眼泪夺眶而出,阿纯尖叫着让他闭嘴。
可是,船舱里传来的欢声笑语的映衬下,这尖叫是多么的单薄。而她连尖叫也不敢大声发出来,怕扰了客人们的兴致,又有人来拿他们问罪。
只能化为沉默的、压抑的哭声。
一双手臂把她扶了起来,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等她哭累了,阿玉端详着她的脸庞,叹了口气:“你为什么哭呢?”
反正自从到了这艘花船上,自己没少在阿玉哥哥面前哭过。她抽抽噎噎斥道:
“你都猜到了,还要问!”
“轻薄女子,是他不对,该感到羞耻的是他,而不是你。”
阿玉道:“你又没有错,为什么要感到羞耻?为什么要责怪自己?”
那种羞耻的神色,他在无数个年轻船妓的脸上,见到过无数次。
包括那名闺秀出身却沦落至此,教导过阿玉诗书的官妓,明月。
明月初到这里时,几次寻死,被春娘救下来后劈头盖脸骂了一顿。那时明月对于未来的命运,也是这样羞耻的神色。
可是父亲触犯律法,贪污行贿,难道是十几岁的女儿的错?
恩客们寻欢作乐,当妓 | 女是牲畜,可是丑态百出、发泄兽 | 欲的又是谁?
若说她们有错,那便是错在生为女儿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那些高高在上的文人墨客,只看到红袖添香,只看到碧鬟娇靥,然后诗兴大发,写下流传千年的诗句。
他们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