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初冬时节,十一月初,正是各州漕粮转运之时。
按照转运目的不同,漕粮可以分为三类,一是供御,也就是运送京都;二是供军,若起战事,便就近调粮;三是输纳本州。①
徐家几乎尽数接管了江南漕粮的供御运输,此外,各州仍有相应的漕粮运额,依然各行其是。
这一次,徐氏商队便正好撞见荆州北上的漕船。
“娘希匹,该死的狗官,还真是狮子大开口啊!”
徐氏商队中,一名大汉骂道:“各州各县的漕粮数量多少,户部度支司下发的条例明明白白,荆州漕吏居然敢向百姓虚报那么高!这马上要过冬了,人家吃什么?!”
旁边众人无不脸色铁青。
大梁律法,供御漕粮是按照航道,向陵江沿岸的八个州县征收,百姓皆要缴纳。如果实在家贫、拿不出粮食,便可以出一个男丁来服漕运徭役,以此相抵。
这些人原先为何成为江南漕民,多于与家中漕粮征收有关。
若是沿岸江民,也就罢了;可若是农家子,也只能舍了田地,来做这水手挽夫。
是以,这些跟随徐氏商队北上的江南漕民们感同身受,无不咬牙切齿,对荆州漕吏怒目而视。
“亏我们路上碰见荆州漕船,怕这届漕丁不熟悉北方洛河水道,还好心给他们引路。直到京都码头,都开始卸货了,才知道他们干了这样的混账事!”
“对啊!要不是他们船上漕丁不小心说漏了嘴,咱们还不知道呢!”
“荆州百姓真可怜……”
“交不上粮,被征来做徭役的更可怜!……”
荆州漕丁正在押运官吏的催促下卸粮,路上偶遇的徐氏漕船水手过来问了一嘴,漕丁如实回答后,便见对方脸色骤变,转头回了徐家漕船附近,不知说了什么。
然后,徐家漕船边的水手便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声音越来越大,情绪越来越激愤,一声声怒骂暴啐,一个个转头怜悯地看着他们。
荆州漕丁陆陆续续放下货物,茫然地直起腰来,面面相觑。
好像,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被揭破了。
*
大梁为疏通漕运,特地开凿各地水渠,只允许漕船通过。但是陵江与洛河水面广阔,自是不拘官商民驿,皆能通行无阻。
南民北上,便是由陵江转洛河,再抵达京都码头。
徐氏江南漕船与荆州漕船先行抵达码头,缓缓停岸,一艘颇为气派的私船紧随其后。
一位面容儒雅的中年男子隔窗眺望,见京都繁华盛景,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正是荆州富绅,阮氏家主,阮庭松。
“朝缙,这便是京都了。能不能上这青云路,就看你明年二月会试如何了。”
阮朝缙正是其子,家里到处为其延请名师,二十余岁才堪堪过了乡试。
不过,这乡试是如何通过的,还有待商榷。
听闻父亲又在劝学,阮朝缙心虚地看了一眼身侧。
一位清秀俊雅的少年会意,便笑道:“父亲为兄长劳心劳力,现在更是举家抵达京都,一切安置得如此妥帖,兄长自然能专心进学。以兄长的聪慧,自然无惧会试。”
阮朝缙相貌平平,少年的秀雅容貌与其全然不似,自然不是其亲弟,而是五年前阮庭松带回的养子,阮浮玉。
阮庭松瞥了一眼阮浮玉,看起来并不想多说。身边雍容端庄的阮夫人倒是浅笑回答:
“浮玉说的有理。待到了京都住处,一切都有父亲母亲呢。你们二人什么也不用管,只好好进学,准备会试。”
闻言,阮浮玉眼眸瞬间亮如繁星。
阮夫人还想对阮浮玉说些什么,却被阮庭松打断:“前面抵达码头的,是不是徐氏商船?”
船舱中只有四人,闻言,阮朝缙也习惯性地望向阮浮玉。
阮浮玉自觉依言起身,出去察看。
身后依稀传来阮夫人不满的声音:“都到了京都,您怎么还是把浮玉当做仆从一样使唤?他和朝缙一样,都是你我的孩子呀……”
等阮浮玉掀帘回到船舱时,阮夫人已换上一贯的温柔神色,微笑望着他。
“什么?码头那里闹了事,荆州漕丁和徐氏水手打起来了?”
阮庭松皱眉,阮浮玉更正道:“回父亲,荆州漕丁是自家押粮的官吏……打起来了。”
阮庭松更加不可置信:“区区漕民,敢殴打官员?他们要造反?!”
阮浮玉便把原委说了一通,最后道:“徐氏水手中,多有江南漕丁。也许是看不过荆州官吏盘剥,也有人跟着动了手,才闹得这样大。”
阮夫人闻言垂眸,叹了口气。
阮庭松倒是不以为意。
荆州漕吏盘剥百姓,这也不是第一次了,荆州刺史这个父母官都没说过什么,哪里轮得到徐家去出头。
他只是略有遗憾:“可惜了,听说此番徐氏家主也在漕船上,本来还想借同行的机会,和徐氏搭上线的。看样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阮朝缙奇道:“父亲,您从前不是总念叨‘士农工商’,商业下贱吗?怎么还想和徐佩珩结交?”
早年曾中进士,是阮庭松极为自重之事。他斥责儿子:
“一介女流,又是商贾,怎配与诗书之家结交!不过是看徐佩珩经营漕运,日渐坐大,不知哪日便将商队伸到荆州来。到时,咱们抢占先机,率先得利罢了。”
说着,望了望码头上斗成一片的赤膊百姓,痛声历数自家余粮所剩无几、红着眼眶的漕丁,阮庭松不耐烦地合上了窗户。
他无意地扫了一眼舱内的某个角落:
“贱籍永远是贱籍。”
*
码头闹出的荒唐事,最终被定性为漕丁私斗——
荆州漕丁与徐氏带领的江南漕丁在卸货时发生矛盾,动手泄愤罢了。
两方人皆被收押,历时几乎一月。
牢狱内,被关押的大汉怒道:“放他娘的屁,睁眼说瞎话!要按这么判,被关的只有咱们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