篙东山连连逼问，再度跌跌撞撞走到七月面前，七月也抬眸看着他，眼里一片宁静，并没有被他此时此刻可怖的神情吓住。
“那你在嫉妒他什么？——嫉妒他选择了理想而非现实？嫉妒他没有像你一样出卖灵魂？还是嫉妒他殉了自己的道？”
每一个问出去，篙东山眼里的暴怒就退却一分，转而溢满他眼眶的是种恐惧，那恐惧没有来由，却比昨晚的夜色要黯淡寒冷得多。
“我不嫉妒他！我怎么会嫉妒他！你看看，我与他续写的都是同一本书，可是我得到了他这辈子也得不到的名声、钱财、地位，我比他更为世人所知晓，连他失去的妻子、儿子都是我的，他有什么！他什么都没有，我怎么会嫉妒他！”
话说一半，织女预感到了他后面的发言，连忙转而捂住怀中孩子的耳朵，生怕孩子听见自己这位继父的荒唐发言，考虑片刻后，还是松开了，随即又轻轻握住身旁妇女颤抖不停的手腕，贴近七月耳畔，轻声说：“斋主，我还是先带她们出去吧。”
也好，余光目送她们出去，而面前这歇斯底里的男人明显对自己妻子和儿子被人带走漠不关心，七月忽然来了莫名的兴致，甚至顺手扯了旁边的凳子过来坐下，怀抱双臂跷着二郎腿，也不忙开口，就只是这样看着面前的人。
篙东山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只有他那样的疯子，还有出生在安乐窝不愁吃穿的少爷们，才有工夫去追求这些无用的东西，去追求这些换不来钱的梦想！像我们这样的人，连活着都很难了。”
“他有一样东西，你就没有啊。”七月轻飘飘地说。
院中传来几声鸟鸣，阳光流转进了无用堂中，此时此刻的七月与篙东山的气场构成了一个无形的擂台，不同的是篙东山是站着的，而七月是坐着的。
“不可能！他所有的东西，我都有了！还有什么东西是我没有的！”
七月微微抬起下巴，眼里既没有对这位人类‘文豪’的崇敬，也不见对这位出卖了自己的人的讥讽，她看过去的目光，如同在凝视一位普通人一样，手肘搭在腿前，黑白色的袖口中露出她纤细白皙的手腕，而伤痕，是被藏得很好的。
“梦。你的梦在你的腰间，他的梦在他的心间。他没有辜负自己的梦，而你的梦已成为你这身豪奢衣服的装饰。”
话虽如此，她的语气中，却没有褒贬的含义。
篙东山顺着七月的目光，看向自己腰间挂着的这只干干净净的笔，他伸手抚摸上笔身，一瞬间，他被冷意浸透。
这时候，他分明又感觉到了那道目光，那道从他决定写书纯粹为了赚钱的那刻起，一直昼夜跟随着他的目光，让他战栗、让他恐惧、让他不得安生的目光，这目光找不到来处，他却能够感觉其中的冷静、理智和审视。
是“他”，是“他”，是“他”来了！
——“不！不！滚开！滚开！你给我滚开！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
篙东山两颊凹陷，不停后退挥着手臂，神情惶恐地对着空气自言自语，随后，他猛地抽出腰间的笔，狠狠摔到地上，跳上去不停踩，想踩碎那道一直跟随着自己的无名恐惧。
“想活下去不都这样！卖着自己去迎合别人、迎合现实，最后成为人生赢家，穷逼什么也没有，从小就是自卑加嘲讽歧视，那个疯子一辈子追求梦想、忠于自己换来什么？离婚，和孩子不和，颠沛流离四处辗转，老了都没人管，不快乐的时候永远比快乐的时候多，现在还死了！”
他越说越激动，连无用堂外面背阴的屋檐下，正在结网的蜘蛛都被吓得离开网缩着躲到一边去。
院中的阳光越来越高，无用堂中那燃了半截的蜡烛，烛泪堆积在架上，亮莹莹，白灿灿，一动不动，十分宁静，就好像此时此刻坐在椅子上的七月，她就只是这样坐在椅子上，听着篙东山的话，静静看着歇斯底里的他，目光十分宁静，表情一如既往不明显，从中很难判断出她对于他的这番说辞是什么反应，又在想什么。
“所以，你的梦，还在吗？”
答非所问，篙东山哈哈大笑，故作优雅得体，一步步逼近七月，弯腰靠近她，双手按住她椅子两边的扶手，表情狰狞。
“大小姐，你我同为人族，可是您跟我们不一样，您是无用斋的斋主，听您刚刚的话，您还和那璇玑宫的玉璇玑有关系，那就更对了，没有哪族会敢随随便便找麻烦找到您头上，您又不愁吃喝，没准还是在金窝银窝里长大的，没受过什么苦，所以才会在这里堂而皇之的跟我讨论什么梦想。”
“我按照赚钱的方式写书，是为了有钱养活自己和家人，名声带给我的好处让神族看见我，我入了他们手下，就不再是普通卑贱的人族，再不会有神或者妖能随便取我性命，欺负我，我甚至还能因此庇护更多的人。”
“穷人的投入和收获就像是一块黑乎乎的木炭，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那本《紫清烟雨》里，有背景的陈香与没有背景的璎珞相遇了受伤的是谁？陈香失去的是爱情，璎珞失去的是一切。”
“所以，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你们，又不是男的，只需要找个好人家嫁了就行了，也不需要考虑什么现实梦想。”
说到这里，篙东山似乎找到了些许的自信，他开始平静下来，站直身子，理理自己的头发和衣服，往后退去，俨然一个胜利者的模样，可是只有一样——他始终无法让自己颤抖的双手归于平静，那双提笔的手，在光与暗中脱离了身体的控制，除此之外，他更无法忽视刚刚被自己踏在脚下的那一支笔。
同时被他踏下去的，似乎还有点别的什么，是什么呢，他不敢去想，更不敢低头去看。
但好在，那道一直缠绕着自己的目光，总算安歇了。
“说完了？那我也来说说我的看法吧。第一，你觉得找个好人家很容易吗？找个好人家可比追求梦想难多了，因为他人不可掌控，追求梦想的过程中至少能得到快乐，什么好人家歹人家，什么人家到最后都是一地鸡毛。而且，万一碰上个你这样没有本事、只会窝里横打女人、看不起女人的……”
不等篙东山从惊诧中反应过来，七月止了未完的话头，又迅速道。
“您说高胜是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