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漠丘方捧起碗，远远的便有人靠近。
投下的影子歪歪扭扭地拉扯至足尖。
布衣的少年郎步步生风，却在靠近时蓦然轻缓，眉眼因背对着篝火而显得模糊。
他将手中的粗陶碗递给老人，似是冲她笑了一下。
阴影在脸畔汇入小小的酒窝中，忽而收敛，潋滟的光芒在转身之际浮现，顺着发梢勾勒出明亮侧颜。
少年有双极为清亮的眼眸，动荡如索达湖上碧波浅浅，现在里面落了篝火温暖的焰光，跳跃着燃烧。
很快的，他便融入了篝火周围那团迷人的光芒中，衣角都带了炙热的红。
几个少年郎迅速围了过去，稍远一些还有两个小娘子坐在篝火旁伸长了纤细的脖子听着，火光明明暗暗，模糊了他们的面容。
偶尔会有人侧头向身后的营帐望一眼，可惜除了老人点燃的一点火星外，其余都隐藏在深沉的夜里，看不真切。
“黄州。”
老人看着篝火的方向，烟嘴托在手中，火星一明一灭：“那小子是在黄州捡的，当时才这么一点点大。”
火星随着他的动作起伏，比划了一臂那么长的距离。
“都是苦命人，这一个个都是咱看着从小娃娃长大的喃。”
“咱也没甚本事，靠着百戏过活，去大延朝应天府演给贵人们看——那些大户人家就喜欢看这么些有意思的。”
老人的声音粗哑而沉重，仿佛一字一句才溢出胸膛，便被大漠卷来的风打磨，摔到黄沙里不见踪影。
“年年走上这么几回，够吃饱就行。”
烟袋轻抖，一点火星飘落，老人举碗而饮。
李漠丘看着碗中浮沉的肉片，忍不住用双手捧了，深深吸气，袅袅白雾扑面，眼前的一切慢慢模糊。
原来世界还有这般模样，朦胧而芳香，甚至能隐约瞧见另一端的火光，明亮而有生机。
她出神地看着那并不遥远的光芒，猫似的瞳孔里流光溢彩，灿若琉璃。
篝火散发出的温暖光芒随着夜色的加深而凋零，营帐里充盈着清浅的呼吸声，同骆驼们沉重的响鼻声交织在一起，织成了网兜住不断偏移的星子。偶尔有狼嚎飘荡，将近破晓时分才渐渐淡去，星子陨落，大漠苍茫，半边苍穹都染上了暗淡的白。
百戏团的众人已经醒了过来，细碎的脚步声响起，一个个身影自营帐里钻出，整顿行囊，准备再度启程。
李漠丘瘦削的身材笼罩在宽大的布衣里，立在老人的骆驼身边，看着远方微亮的天空很安静地出神。
不经意回头，就看到名为黄州的少年立在一匹高大的骆驼身边，仔细地系着用来捆扎包袱的布带子。
他的目光忽而抬起，正撞进李漠丘眼里。
黄州朝她友好地微笑。
而她只是漠然地撇过头去。
李漠丘不信他们。
阿母一直说她脑子愚钝，玩不转那些肚子里冒坏水的人，干脆全不要信。
唯一能信的只有自己。
李漠丘就是靠着这句话，才在金人营地里安稳地活到了十五岁，最终逃了出来。
所以她也不觉得老人会真的好心好意带自己去南方。
估摸着半路上就将她卖给不知哪个贵人家做奴隶。
像她这种外族混血儿，力气又大，脑子还不好使，听阿母说一直都是那些贵人们所喜好的奴隶人选。
到时候被卖进了戒备森严的大宅子里，她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去，还会被贵人们挥着皮鞭子抽打。
所以……等见到人烟，抽冷子就跑才是最合适的。
正想着，老人沙哑的号子声在不远处响起，推动着百戏团众人前行。
百戏团只有六人，三男两女，再加上老人。
因为李漠丘身体虚弱，还和狼搏斗受了伤，老人将自己的骆驼让给了她，自己则深一脚浅一脚牵着骆驼，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一个个人影点缀在茫茫大漠中，向着更远方迤逦而去。
快到正午时分，百戏团在一座沙丘的背面止步。炙热的阳光难得在此避开，留下沙丘的阴影。
骆驼们温顺地跪下，黑亮的眼反射出一道道经过的人影。老人寻出锅子架在沙子上，掏出被焰火熏黑的火镰，砰砰几下下去，火苗便冒了出来，温吞地舔着锅底。
添水做粥，又加了用刀切得细细的肉丝，香味在掀开盖的那一瞬腾起，扑面而来。
所有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半大的少年少女们捧着碗围坐于锅子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咽着粥，眼神飘飘忽忽，尽数落在不远处。
远离众人的阴影地方，坐着个背靠着骆驼的灰布衣少女。瞧着不过十六七的年纪，眉眼低垂，慢吞吞咽着粥，微微弯曲的乌发仿佛海底丛生的水藻，乱糟糟堆在肩头。
让人惊奇的是，她在转头时，一双猫似的圆眼在日光下隐约泛着浅淡的绿。
李漠丘正埋头喝粥，就感觉到零星的目光不停地粘在自己身上。
她似有所感抬头，除了一个个恨不得将头埋进碗里的人外，什么都没瞧见。
老人咳嗽了一声，好笑地看着面前围坐了一圈的孩子们。
这些孩子不及十人，却是由他一个个看着长大的，心里那点子想法仿佛明晃晃摆在了脸上，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别瞎想，漠丘与她家人走散了，咱带她一程。”
李漠丘捧着粥碗，也没有反对老人这么说。
毕竟她确实是要去南方寻根的。
老人咽下最后一口粥，心满意足叼起烟杆，似笑非笑看着几个瞬间垮了脸的少年郎。
“什么嘛，我们还打赌是不是新来的妹妹呢。”其间一个瘦小的少年叹了口气，枯黄的脸上点缀着几许深褐的麻子，正随着他叹息皱眉的动作上下飞舞，“结果我还是老幺。”
“瓜州，就算是新来的妹妹，按身高来排，你还是老幺。”
两个少女笑着挤成一团，被称为瓜州的瘦弱少年哼了一声，赌气似的灌下一大口粥，被烫的嗷嗷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