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雨,青灯。
酒家的旌旗被西风扯得作响,街上一片死寂,杳无人烟,唯有一处赌坊里灯火通明,即使紧闭着大门,也能听到里面依稀传来的醉酒的汉子们扯着嗓子的喧哗之声。
这家赌坊不论何时生意都是这么好的,因为这是贺家村里唯一能够逍遥快活的地方,是这群全身充沛着精神的年轻后生们的天堂。在没有什么任务的时候,他们日日夜夜都可以待在这里——贺家村并没什么田种,那几块幸免于战火的支离破碎的土地,交给那些上了年纪握不住刀的老家伙们就足够了。
水面倒映的青光被骤然踏碎,小鹿一袭黑衣,怀抱着贺天龙送他的那口童子剑,独自一人走在寂寥的长街之上。他一路走到赌坊门口,轻轻摘下遮雨的箬笠,微微打了个寒颤,推门走了进去。
跃动的火光、震耳的喧哗、夹杂着酒气与汗味的模糊空气,一瞬间便包围了他。一张张宝案前面,或三五成群,或围着十几人,一个个赤膊上身,站着凳子,坐着桌子,聚精会神地盯着眼前的赌局。
“快下!”“开盅了!”
门边的一个后生自注意到了小鹿,伸出胳膊一把将小鹿搂过去,醉醺醺道:“小鹿,怎么样,押一宝?”
小鹿笑了笑,道:“张六哥,我不会这个。贺大哥在吗?”
“臭小子,扭扭捏捏的——当家的在楼上等你。”
张六哥说着,松开小鹿,便自顾自坐回宝案。小鹿不多做停留,走到墙角的楼梯,几步爬上楼去,下面的吵闹之声便渐渐渺远,取而代之的,则是软款温柔的婉婉歌声。
歌声是从门帘后的厅堂里传出来的。贺天龙平日也会来这里,但他几乎从不在下面那乌烟瘴气的大堂里跟他们耍钱,而是在二楼的厅堂中,赏玩着那些伶姬们的轻歌曼舞——那些女人,或是过不下去的家庭将女儿主动卖过来、或是他从周边臣服的村子里选出来的。
小鹿轻轻咳嗽了一声,将帘子掀开了一角,道:“贺大哥,我来了。”
贺天龙仰靠在一张极其宽敞的披着虎皮的太师椅上,微微张开那双快要眯起来的眼睛,他轻轻挥了挥手,下面的一众歌女便知趣地退到了一边——他知道小鹿一向是不喜欢这样子的。
小鹿迈步进来,贺天龙撑着脑袋,朝面前的另一张椅子努了努嘴,示意他坐下,道:“晚上给你送的包子,吃了吗?”
小鹿缓缓点了点头:“吃了,好吃。”
贺天龙“嗯”了一声,微微搔了搔胡须,道:“你和小波又打起来了?”
小鹿微微一愣,随即便拿出一副小孩子要争辩的语气,道:“贺大哥,小波他……”
话未说完,贺天龙便轻轻抬起一只手制止了他,缓缓道:“我知道,我也没有怪你。只不过你要注意些,小波不像你,他下手是不知分寸的。”
小鹿微微沉吟着,他不知道贺天龙的话是不是也在含沙射影地指责着自己过分的心慈手软。隔了半晌,他才缓缓道:
“贺大哥,谢谢你给我打剑。”
贺天龙微微笑了笑,道:“喜欢吗?”
小鹿又将那柄剑拿在手里仔仔细细地看了看,眼中还是会闪露出小孩子收到心爱的东西时那种无法掩饰的兴奋。
“喜欢,我以后都要练剑。”
“好啊。”贺天龙微微坐直了些,“那从明天起,我就教你一些剑招。”
小鹿不迭点了点头,贺天龙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他便站起身,坐到了贺天龙的身边。
然后,贺天龙伸出一张粗糙的手掌,轻轻抚在小鹿那险些被小波拗断的肩膀上,问道:“还疼吗?”
“不疼了——小波根本打不过我!”小鹿憨笑了一下——虽然那里还疼得很,但他一向不想让贺天龙替自己担心。
贺天龙也咧开嘴笑了两声,他看了看小鹿,道:“打赢小波也算不上什么本事,厉害的人还有的是呢。”
“贺大哥总是这么说的。”小鹿耸了耸肩,“哪天能让我见识见识?”
贺天龙笑了笑,不再说话了——他知道这孩子的心思,冷水泼的多了,他便连听都不想听了。
“你回去吧,早些休息。明天一早,我去教你练剑。”
小鹿缓缓站起身来,道:“那我走了,贺大哥。”
掀开帘栊,小鹿转身出去,走出两步,身后的歌声便再度盈盈转转地响了起来。
他没直接走回家,而是往村西口走去——今晚的包子虽然好吃,但他还是剩了两个。在村西的一处破庙里,住满了别村逃难过来的人,他们的吃的是一起发的,这也就意味着总有抢不过别人的人会要挨饿。
雨尚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他一只手扶着斗笠,趟过满地的积水,朝着村西走去,刚走到废庙门口,便听到村口处有断断续续的哭啼哀求之声。
小鹿微微一凛,扭头去看,似乎在火把微弱的光芒下,正跪着两个人——在他们的面前,则是负责村口值夜的三五名男丁。
他走得近些,便能看得清楚,那是一男一女两名白发苍苍的老者,满身破碎肮脏的单衣,早被雨水湿透,挂着污浊的泥泞。两个人跪倒在地上,满头的银发湿漉漉地贴在刻满皱纹的面颊上,佝偻着的身躯在这冷雨中不断地颤抖着,对着面前的几人不住地苦苦哀求。
他们只求一件事,便是能够放他们两个进去,在这村子中避难。
贺家村原本是收留各处来的难民的,只需要量力而为地交上一些钱,便能在这里有一处安身之所——贺天龙的势力,也原本就是这样一步步扩大的。
但是,跟单五爷开始势同水火,针锋相对之后,贺天龙便不再收留任何人住进自己的村子,并且在村子外筑起高高的围墙,在村民中发下象征着身份的木牌,每日早晚,派人挨家挨户地去查验。
尽管也有人觉得他似乎太过小心谨慎,但并没人会质疑贺天龙的命令。
所以如今,尽管这两个老者苦苦哀求了良久,值夜的人也只有雕塑一般按住刀柄,嘴中坚决地挤出几个字:“不行,快走!”
小鹿站在远处,便已经听得明明白白。他打量了一下这两名老者,实在不明白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