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扰他多日的丧母之痛终于得到稍许缓解。
曾从裴开霁体内流失的勇气再次回归,虽然不多,但至少足以让他应付那些为追名逐利而来吊唁的势利鬼了。
他还想给莱西写信。
想给莱西写好多信。
只是他想起了上一封署名“裴开霁”的信里写了多么过分的言辞,又想起了莱西那张纸条上首颇具戏谑意味的“裴小姐”。
裴开霁只得按下心思,凭借莱西给予的一点镇痛良药继续过活。
九月初三,秦国公回府时,罕见的直接将他叫至书房。
为表对夫人的悼念,博山炉中只燃了佛门线香,清淡苦禅的气味与秦国公的声音一同在书房内弥散开:
“你和莱西是同窗。”
裴开霁答:“是。”
秦国公点头,翘起大拇指捻过上唇的胡须,舌舔过一圈后槽牙,斩钉截铁地命令:
“用尽一切方法,留住莱西。”
裴开霁半晌都没有回应。
秦国公这才想起他这儿子性格打娘胎里就倔,倘若不能以理服人,就是他娘来说这事儿都不管用。
麻烦。
他暗骂一声,手指在桌面上直敲,笃笃的响声让他愈发心烦:
“莱晖的调令下来了。不出五日,莱家就会离开钤都,前往观云岭。”
裴开霁纹丝不动,眼皮都没抬一下:“大将军理应戍边。”
“不是戍边。”
秦国公截断他的话,重申道:
“不是戍边。——陛下要对凤国开战。”
裴开霁立即心领神会。
凤国是弹丸之地,不足以对逸国构成重大威胁,但爆发的冲突依然足以削弱莱晖手下军队的力量。
用以制衡文臣的虎符分量减轻,为了维持朝局稳定,逸王势必会对裴家的势力下手。
秦国公不只是让他拖住莱西。
“留下”的意思,实际上是让他娶她。
两家联姻,便足以让逸王掂量一二,拖延的时间足以让秦国公设局架空王权,保裴家安宁长盛。
裴开霁明白这是为了家族利益。
但即使他能理解秦国公的良苦用心,也不免认为父亲的命令荒谬至极:
“您知道我看不见她。”
让他娶一个看不见、听不到也摸不着的女人,等同于直接将他的婚姻卖给紫绶金印。
秦国公不耐烦地皱眉:
“那又如何?兴许你们相处日久,便能看见了呢。莱家女儿我见过的,模样标致、人也机灵,虽说性格古怪了些,但毕竟背后是莱、苑两家。与她成亲,不算亏待你。”
裴开霁于阶下站成一棵松柏,似是无声的抗议。
“倒是羽翼渐丰了。”
秦国公面皮抽动,重重地撂下一声冷哼,一掌拍在桌上,震得砚台中的新墨都渐出两滴:
“兹事体大,由不得你闹小孩子脾气。你若是不喜欢莱西,大不了等之后再休了她——”
话未说完,就听裴开霁一字一顿地反驳:
“我并非不喜欢她。”
秦国公一顿,自然流畅地曲解了他的意思:“你若心悦于她,那自然更好。”
裴开霁不理会他爹设下的圈套,并未反驳,反倒像莱西一样,干脆直接地点出了问题的本质:
“我不喜欢父亲将我的婚事当成交易。”
“——交易?”
秦国公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
他上前提着儿子的衣领将人带出书房,站在小院中,指着不远处横通内外宅的小门道:
“你当自己的婚事是什么了不得的筹码吗?裴开霁,你别弄错了,出门在外你被人高看一等只是因你背后有裴家,离开了裴家,谁管你是什么样的人?你这桩婚事的价值就是家族给你的,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百善孝为先,你在亲娘孝期内就敢忤逆为父,对得起爹娘的一片良苦用心吗?!”
裴开霁垂下眼,嗓音温润而清淡:
“孝之大者,是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儿子读了几年圣贤书,从未听过哪位先圣是因成亲而留名青史的。”
秦国公嗤笑:“没了莱家的助力,任何人想举大事都不可能成功。”
裴开霁轻声反驳:“成事又并非只此一途。”
秦国公目光晦暗不明,凝视他良久,抬手打断:
“够了,此事就这么定了,不必再议。我会派人替你做好谋划,你只需做好自己的本分就行。”
裴开霁沉默许久,轻声提醒道:
“听说七殿下解禁不久,又被陛下传唤过去狠狠责罚了一番。”
他隐晦地提完此事便转身离开,也没管秦国公究竟有没有听进去。
若没有秦国公强行安排,和莱西成亲这个提议,他不喜欢,也不排斥。
这种感觉就像问小孩是否想吃掉他买回来当装饰品的糖人一样。
糖人当然是可以吃的,但在孩子的心里,糖人和食物已泾渭分明地画出了区别。
裴开霁自然清楚从世俗意义上来说,莱西是结婚的可选项之一,但他在心里将莱西摆放的位置,根本就不是联姻的工具。
他甚至很难想象莱西某一日会具备“夫人”这样一则特质。
裴开霁摇摇头,甩掉那些琐碎又无甚益处的思绪,提笔迅速写了封长信,和一方新得的好砚一块收好,带到了将军府去。
秦国公是条老狐狸,即便裴开霁天生聪颖,也有猜不透他爹想法的时候。
以防万一,他将所能想到的所有招数都写在信中,方便莱西早做应对。
将军府大门开启,门轴发出疲惫的叹息声。
守门小厮微微侧身,似是让位给某个人。
裴开霁便顺着他动作的方向定位到面前的一团虚无中,猜测莱西就站在那里。
不巧。
他为掩人耳目,今日出门一个随从都没带,无人能替他记下莱西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