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春信被她吓到了。
她见过的莱西从来都是冷静的,冷静得甚至会让她觉得莱西天生有些迟钝。
这是莱西第一次表现出如此反常的一面。
楚春信拍了拍莱西的手,没有推开她:“你还好吗?”
莱西闭上眼:
“不知道……”
她的胃里有某种无形之物正在翻江倒海,需要一点时间,才能识别出异样的真正来源。
楚春信没有催促,拉着她在桌边坐下,手肘正好压在了那封信上。
她原想偷偷看一眼,然而鬼使神差的,她没去翻莱西的信,反而将它反扣过来、拿茶盘压好,转去给莱西斟茶。
“别去。”莱西慢慢松开了手,像是恢复了理智。
楚春信把茶推到她面前:“好一点了吗?”
莱西盯着茶汤,想说话,张张嘴,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茶汤清亮。
一块薄薄的明亮日光倾覆在秋毫般融融的水面上,轻缓地随着水纹的隐现舒张吞吐。
莱西盯着它不知看了多久,直到茶汤上方漂浮的白雾都散了,内心难以言明的情感才一点点回落到她能够掌控的阈值以下。
她因此得以识别它们的存在。
懊悔、愧疚。
绝望的痛苦和不甘。
那段走马灯中由楚春信来承担的情感,此时都以人类与生俱来的感知力作为介质,偷偷溜到了莱西后背上。
万幸草木无情,否则万仞高山也要叫这种复杂而沉重的情感压垮。
莱西的手指微微抽动,想要抓住什么,却又不清楚自己想抓住的到底是什么。
她的视线越过楚春信,由聚焦的点扩散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白日梦。
硕大的光圈经色散放射出绮丽迷离的光彩。
她站在光圈正中,脚下是方寸之地,对世界与他者的感知自四面八方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作为抵抗麻木的最后一个堡垒和最后一个将军存在,声嘶力竭向外大喊,企图赋必败的结局以截然不同的宿命。
然而声浪被行人分流,和众生擦肩而过,没有被任何一只耳朵捕捉到。
天还亮着,但是早就暗了。
她伫立在世界中心,却早被宇宙抛弃。
某一个瞬间,她产生了荒谬又确实的体验:
她就是楚春信,楚春信就是她。
横亘在她与其他人之间的隔膜正在溶解,来自楚春信的情感如心跳般缓慢地鼓动隔膜,将另一边的不安都传递了过来。
莱西隐约体会到了楚春信的恐慌。
害怕不被听见,害怕在人群里被遗弃,因此害怕曾经、或是本可以提供庇护与关爱的人再次被其他人抢走。
这是楚春信的问题。
她年长莱西许多,理应自己解决。
但说不出的痛楚击中了莱西的骨骼,就连骨架间的缝隙都疼到酸软。
她做过什么对不起楚春信的事情吗?
那个场景里没有莱西的影子,只有楚春信和另一个辨不出身份的男人。
莱西弓起背趴在桌上,口中冒出一阵痛苦的低吟。
楚春信被她吓坏了:
“对不起。”
莱西摇头:“你没有对不起我。”
楚春信:“我不该跟你说母亲的事情,而且……对不起,我是个不应该存在的人。虽然那些事不是我做的,但是……对不起、对不起……”
一声又一声“对不起”在莱西的头顶鸟也似的盘旋。
莱西深吸一口气,压下了四处冒出来的痛苦,向楚春信伸出手:
“帮我递一下信可以吗?”
楚春信忙不迭地点头照办了。
莱西接过信纸。
重读之前,她喝口水润了沙哑的嗓音:
“没事,和你没有关系,是我的问题。我需要安静两分钟。”
迟疑片刻后,她伸出左手,拉住了楚春信。
楚春信忐忑的神色渐归平和。
莱西抖开信笺,细嚼慢咽地温习过“沈月初”的信件,视线黏在了端正紧凑的文字上。
“怎么了?”
楚春信凑过来想看个仔细。
脑袋都快搁到莱西肩头了,又想起莱西不喜欢她介入过多,因而她将脸半埋在莱西颈窝里,以示自己并无偷看的意思。
莱西不避讳,将信纸大剌剌地压在桌面上:
“这封信有点奇怪。”
楚春信:“嗯?”
莱西点点信纸的开头和结尾:
“前半段他还忧心我因赏梅宴上的言论不好嫁人,后面又抄了这样一句诗。——这是什么意思?先贬低我,然后再‘大发慈悲’吗?”
世上怎会有如此可笑的人?
莱西捏着信纸凑到烛台边,将信点了:
“你先休息,我下午有课,结束了就回来找你。”
楚春信说“好”。
莱西顺手抓了块点心塞进嘴里,边狼吞虎咽,边从盘子里抓起第二块、朝书院的方向跑去。
她来得早,外出用膳的学生尚未回到学堂。
沈月初坐在角落里,脊背挺直,手持一卷藏蓝色封皮的书卷。天青色的发带末端婉顺地搭在肩头,仿佛是只栖在肩侧共读诗书的倦鸟。
莱西下意识放轻了脚步,以免破坏学堂里暗涌的静谧和安宁。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以如此刻薄的口吻贬损她、又罔顾礼法向学生示爱呢?
“回来了?”
沈月初的声音唤回了莱西的思绪。
他听见了脚步声,噙着惯有的温润笑意看向她。
执卷的手垂到膝头,放入一片枯叶作为标记,又将书册平整好、搁在了书案上。
莱西的呼吸里瞬间便掺上了清甜的欢喜:
“夫子有空么?如若可以,我想和您谈谈。”
沈月初笑着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