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咬牙撑着身子半坐起来。
微弱的光芒从身侧的一道缝隙中透出来。
她警惕地半眯着眼,靠近那条裂缝,先是看到一抹盈盈的火光,接着便是挡在火堆前的巨大身影。
日头渐渐沉下去,大漠的尽头已是一片靛蓝的黑。
那颜色潮水般自远方一点点漫延,漫过半截没入黄沙的干枯胡杨,漫过脚畔漫过篝火,数只骆驼半围在几座营帐前,大而圆的瞳孔里有火焰在温柔地跳跃。
这个粗壮的老人一手持刀一手把着火腿,深红的肉片薄如纸。用手拈起一片,透过火光细细瞧着,一错眼便见着那几个小崽子巴巴地围在身旁,他笑骂了几句,将一大半火腿切片甩进篝火上的汤锅里。
白汤翻涌间火腿的咸香扑鼻,拿铜勺盛到粗陶碗里,哗啦一声,香气四溢。
他盛了一碗转身,正对上身后营帐里的一双黑眸子,火光在其间跳跃,堪堪照亮半张模糊的容颜,只瞧见脸畔如海藻般卷曲的长发蜿蜒,生长至不见尽头的黑暗。
“醒了。”碗被递到李漠丘面前,乳白的汤里几点赤红浮沉不定,“先喝口汤,大漠里无甚吃食,将就些。”
老人说的是大延朝的语言,看样貌也不是金人。
指尖微动,李漠丘接过碗,却没动。
“好了点没?”
李漠丘一时不知道面前这老人的身份,持了几分警惕,只是微一点头。
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篝火上,几个粗布衣衫的少年郎捧着碗喝得畅快,火光在粥面上折射出粼粼的光芒。他们的面容在明与暗间突显又消失,连同周围的营帐与骆驼笼罩在火光下反复闪烁着,仿佛梦境般不真实。
李漠丘眨了眨眼,低了头,手中仍然是一碗白汤,香气扑面。
“你是大延人?我见你独自一人,莫不是与家人走散?”
“信老头子的话,就同我们一起走哇,也有个照应。”
“你名字是石牌上的字不,李,漠丘?”
刻着字的石牌摊在老人枯瘦的大手里,用红线穿了,递到李漠丘眼前。
她伸手接了,没点头也没摇头,眼底一片混沌的茫然。
“咱做的是正经营生。”
见李漠丘不说话,老人从腰侧摸出一节烟管,在足底轻磕两下。
“耍百戏,呐,百戏听过没?”
这李漠丘还真没听说过,她自小长在金人营地里,接触到的除了浆洗缝补衣物的女子,便是舞刀弄剑的粗犷金人。
莫说什么是百戏,她连大字都不认一个。
于是李漠丘诚实地摇了摇头,看着面前的老人。
老人干枯的白发下是一张沟壑深深的脸,丑陋的疤痕自眼角蔓延到脸颊,仿佛怪异的面具扣在脸上。点燃的火星在嘴角一明一暗地闪烁,辛辣的气息袅袅散开,在微凉的月光下上升。
李漠丘费力地张了张嘴,想要说话。
但她已经在沙漠里流浪了太久,一时竟发不出声音。
只能放下盛着热粥的陶碗,仰头看着漫天的星宿,伸出右臂指了指南边的方向。
“你是从南边来的?”
她摇头。
“那就是要去南方?”
这下李漠丘才点头。
“道上的人都叫我疤爷。”
老人裂开嘴,露出个饶有兴趣的笑。
“跟着咱走吧,疤爷的百戏团就是要去南方的,说不定还能给皇帝老儿演戏嘞!”
她的眼随着疤爷的话亮了起来,遥远的火光倒映在粥面,又折射在她的眼底。
让她的眼眸深处似乎也跳动起了微弱的火焰。
李漠丘坐在漫漫黄沙之上,听着疤爷高兴地纵声唱起歌来,被他们吸引的少年郎们也坐在篝火边应和。明亮的歌谣带着她从未听过的调子,飘扬在发梢与肩头,半闭着眼,恍惚似是看到不远处沙丘掩盖着的半轮圆月。
那是绍兴元年五月,大延朝的皇帝被金人追逃至绍兴,改年号为绍兴。
乱世再起,烽鼓不息。
而十五岁的李漠丘挣脱了困了她十余年的锁链,朝着她所期待着的,未知的未来跨出了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