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纪在已逐渐熟悉的“上海moon”203房间醒来,脑子里还回响着昨夜快睡着时,有人在她耳边轻声说的话:“可要早些回来,老先生那…已约好了……”
窗外的阳光照到被子上,营造出一室温暖而慵懒的气氛。
多日夙愿得偿,时纪心情松弛得想赖会儿床,但今天已是周一,始终得去工作。
开车时,她还有点昏昏欲睡,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千零一夜》里那个可怜的姑娘,被人抓去讲故事,从白天讲到黑夜,又从夜晚讲到天亮,直讲到眼皮实在撑不住了才被允许睡觉……
可是,她从未见过那样的神情。
它很难用语言形容,他脸上那种怀疑中混杂了欣喜,迷惘中又带着些神往的神色,甚至有几次,她疑心那双眼里是不是有了些泪光……她在此时,想起白御霜问询“90年后的中国是个什么模样”时,眼中猛然迸出的华彩,或许对生活在那个时代的白御霜而言,她说的那些都只是场难辨真假的好梦,却让人实在不忍心打断。
时纪今年29岁,身上担着一家摄影工作室,投资方的信任和好几个人的营生,不管从性格还是从事业成就看,在同龄人里都已算较为成熟的了。但她在白御霜面前,却时常显露出年轻人的青涩和莽撞,很难抓到主动权。
这不能怪时纪,是白御霜太过老练。
白御霜7岁,便在台前台后做勤杂、跑龙套,13岁正式登台,演的是红娘,灵巧泼辣十足,不是人人能演的角色,到如今,在这行当里摸爬滚打少说也有近二十年了。那时候戏曲行多红火呀,和如今的演艺圈没什么区别,捧高踩低扯头花,金主靠山捧角儿,只有更甚没有不及的,他什么没经历过?什么事看不透?就连自己的未来,一眼望去都能看得到头——
犹如一棵独立荒野上的老树,日日餐风饮雪,满目荒芜,遍地枯槁……
毫无生机。
*
时纪这次回来,除了第一天因为没睡够觉工作上差点出了岔子,后面就很快恢复过来,各项日常工作毫不耽误,商务、拍摄、后期如常推进,她甚至还抽空在网上拍下台徕卡古董机,好巧不巧,正是LeicaIIIa。
只有那套尚在瓶颈中的“腔调”,仍是她职业生涯中的特例。
也有那么点儿不寻常的地方,就是工作室里少见的小蔡总,不仅来露了个脸,请众人周末吃大餐,还告知大家他最近将去海外,陪同他家老爷子回沪探亲,因此下个月、下下个月也不会来工作室的消息。
聚餐地选在外滩一个临江老建筑的天台上,商家已将之改造成花园餐厅,环境优雅,空气流通,小蔡总豪爽的开了两瓶巴黎之花,众人喝得十分尽兴。
小羊和阿Ken、胡小妹几人在后面打打闹闹,时纪趴在玻璃护栏上,眺望城市尽头。
黄浦江如白练般在夜色中穿梭流淌,这里是灯火通明的大上海,是百年未变的不夜城……在这样的高楼顶端,即使是夏夜,风吹来,也有种高处不胜寒的体感。
刚有一丝凉意,背后就被盖上了外套,是难得靠谱一次的小蔡总。
时纪回头给了他一个感谢的笑,又迅速沉入思绪。
“后面的事,要靠你多担待了。”
小蔡总也把手搭上护栏,看向时纪眺望的方向。
时纪总觉得今天的小蔡有点不一样,但又看不清到底是什么。几年共事的默契,让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就那么靠在外滩的天台夜风中,任思绪往视线方向飘走了。
*
白御霜最近倒是很开怀。
他好像忘了还要唱《绿珠》这件事,新唱段不练,新把式也不打了,好不容易找来的天丝料子,也只是叫刘叔送去马老家,自个儿却在满上海的到处晃悠,啥奇奇怪怪的地方都去了,连小菜头都不知道他在忙活些什么。
以至于时纪带着她那台刚到货的徕卡古董机前来时,差点一脚踏进了泥水坑,弄脏了脚上的高跟鞋。
不是南京路月黑风高危机暗伏的弄堂,也不是迈尔西爱充满烟火气的人间小巷,这里是比她以往哪次到老上海来都更破败的场景,简直像是个贫民窟。
上世纪初的上海刚下过雨,这条小巷是最原始的黄土路,被雨水浸得坑坑洼洼,泥泞不堪,它的一头连接着三岔路口,另一头是不知通往何处的窄巷,路上偶有一两个人来往,也是衣着邋遢,神色不太友善的模样……
“白老板?你在这儿吗?”
时纪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一边问,一边观察四周,如果她的推测没错……
突然!一个身穿长衫的男人从三岔路口的拐角处冒出来,抓了她的手腕就往一旁扯去!
“往外走一百步,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的答案……”
是白御霜。
时纪都不用看到他的脸,身上那缕文雅的香气便已泄露了主人的身份。
白御霜看着时纪,有些不敢相信,老人家的话言犹在耳,没走出五十步,她的声音就从墙那边飘过来了!
“这是怎么了,白老板?”
时纪护着包里的徕卡古董机,她也不敢相信,白御霜真的就在这儿。
这么说,她推测的那个规则:“进来时总在白御霜附近,离开时则会回到当时所处位置在现代对应的地方……”竟是真的?!
白御霜忽地一笑,也没放开抓着时纪的手,只将力道放轻了,拉了拉它。
“时小姐,沪西地界脏乱,咱们早些回家去罢。”
说罢仍未放手,就这么拉着她,避开地面的泥泞往弄堂口走。
时纪今天穿的是高跟鞋,倒也没觉得受这点优待有什么不对,两人保持着不知从哪来的默契,安静的走在雨后的小巷里……
直到白家的福特老爷车进入眼帘,时纪才想起来自己心心念念了好几天白御霜留下的那个钩子,问他道:
“白老板今日到这儿,也是来唱戏的?”
白御霜一边扶时纪上车,一边笑:“时小姐真会笑话我,这地界,哪有人请我唱戏?”
“不是唱戏,那……难道你是去拜访那位老人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