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来的极快、极猛。
屋里灯烛添了两盏,看不见的冷寒透过墙壁、窗缝无休止的爬进来,在并不宽绰的房间内缓慢扩张它的领地。
何少音裹紧身上的斗篷,还是觉得冷。
她瞧了眼对面坐着的陆戈,他似乎感觉不到冷,又或许他习惯了寒冷,或者,他本就属于寒冷。
何少音胳膊放在桌案上,身子往前探了些许,轻问:“呼日延和那案子有什么关系?”
陆戈按在环首刀上的手动了一下,他从进门到现在一直按着他的刀,好像不按住刀,尖刀会随时从刀鞘里飞出来伤人。
他的刀,直窄纤长,是很漂亮潇洒的刀,何少音很喜欢那柄刀。
但今夜,她害怕那柄刀。
“他是方将军的旧部”,陆戈的手终于离开了刀,但克制没有离开他。
外面风雪越来越大,他沉郁的眼睛里溢出的怒火是不能被浇熄的。
“他们拿到的地图有误。”
大片风雪突然冲破窗扇兜头灌了进来,窗棂在开合中扑扇碰撞,被吹飞的白雪落在桌案上,留下深浅不一的水痕。
陆戈关上窗扇,手指沾着水渍,勾出了北境的地图。
“那时,朔方还不叫朔方,叫勒海。”
“北境部族众多,同一个地方,叫法多有殊异。”
陆戈点着地图西北角一处不起眼的高地说:“勒海的确适合作为奇袭北桓的据点,但地图有误,注定要败。”
何少音的目光落在那个叫勒海的地方,“地图为何会有误?”
“有人动了手脚!”
陆戈的怒气不受控地冲了出来,克制已不能统治他,凌厉的杀气受他驱使,在寒冷的夜里闯荡。
何少音同样惊怒,她把斗篷裹得更紧,好让热气聚集在身上。手脚早已冷的没有知觉,甚至还带着轻微的麻木,但她的眼始终没有离开陆戈。
“谁这么大胆,敢对地图动手脚?”
陆戈沉沉的抬起头,眼里突然涌出的悔恨把她硌得生疼。
“窦准”
何少音的心剧烈跳动,斗篷松了口,热气跑了出去,她更冷了。
她艰难的动了动唇:“何以认定是窦准做的?”
“呼日延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冤不了他!”
风雪在窗外呼啸,陆戈掠过北境地图,他曾跑马在北境广袤的天地上,历遍黄沙,夜枕星河,却不知仇人近在眼前。
“地图不仅有误,而且致命。”
陆戈手指沾着水渍拖出一道长痕,那是通往朔方的行军路线。
“队伍先是遇到沙尘,而后又陷入流沙,等到达朔方时,已经折损了不少将士。”
“方将军下令原地驻扎,由呼日延带着错误的地图一边探路一边修正。呼日延离开后,郭胜赶到驻地问罪,他无法判断地图有误一事是否属实,暂令方将军原地待命,等窦准前来公断。而军情紧急,由他代替方将军完成合围。”
屋子冷,水痕久久不干,北境地图就这样定在桌案上。
“后来,呼日延带着地图回来了,他脱水严重,又受了伤,被安置在伤兵营里。他听说郭胜来过,眼下只等窦准给个公断,将士们才不算枉死。”
“窦准来了,却没有给将士们公断。那一日,方将军把地图交给呼日延,由他向窦准陈情。可窦准在十丈外下达了射杀所有驻军的命令,包括郭胜留下看守的兵士。”
烛火灭了一盏,屋子暗了下来,何少音看不清陆戈的表情,又或许,他没有表情。
“那是强弩,没有人活命,呼日延能活,完全得益于他之前受了重伤,衣裳的血痕让人以为他已经死了。”
“郭胜曾把随军地图拿给方将军看。”
陆戈突然看向桌案上的地图,他的话在小小的屋子里回荡。
“只有方将军手里的地图,是错的。”
何少音眉间亦有看不见的风雪,心眼坏的人很多,但坏成这样的人,不多。
“错的地图,现在何处?”
屋里很安静,她听见窗外的风雪越来越大。
陆戈摇摇头,声音干涩极了:“救呼日延的牧民把地图卖了,在北境,羊皮地图能卖不少钱。”
绝望在屋里驰骋,她不知该说什么来安慰眼前的将军。
何少音走了过来,她张开双臂抱紧他,斗篷之下,毫无温度的身躯温暖着另一幅毫无温度的身躯,在冰冷中生出萧瑟的暖意。
她的语调柔和下来,“呼日延怎么知道你在查案?”
“他认出了玉玦,另外半枚在方将军手里”,陆戈的声音被斗篷挡住了,模模糊糊的传进她耳中:“方将军是父亲的莫逆,你在祠堂见过。”
何少音想起来了,原来无字牌位供奉的是方将军。
竟有这样的渊源。
当年军令案后,方家三代不能从军,这本是藐视军令的人该受的惩罚。但如果案子是冤屈的,这样的惩罚未免太过残忍。
想到这里,她平静了许多,她知道陆戈一定会出手,她摩挲着陆戈的肩背,问:“你想怎么做?”
风雪把树枝压得咯吱作响,断折之前,她听到一个利落的抉择。
“血债血偿”
“呼日延在北境找到了窦准的私兵,窦准,活不了。”
明灭的烛火跳动在何少音脸上,她看到了即将到来的风暴和北境的鲜血。
“先坐实他谋逆的罪名,再往上查到军令案,用他的口供为方将军翻案,可对?”
陆戈点点头,“仅有人证,远远不够,要让窦准认罪,就要把他彻底钉死。”
她忽然退开几步,抚上他的脸庞,“既然拿定主意要翻案,何必雪夜跑这一趟。我只是气恼,你有事不与我讲,既然说得清楚,我不会拦你。”
“沐阳路远,我陪你去”,陆戈把她揽进怀里,“窦准的事我有分寸。只是一点,日后出门要说一声,我好准备铺盖。”
驿馆没空房了,何少音扭捏着往床边走,“宽敞得很,一起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