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何当得起这声谢。
虽然她的父亲在窦准发迹前就被踢出了朝堂,何家和军令案之间的距离,就像从京兆到北桓一样遥远。
但地图,偏偏在何家人手里。
她这会儿才感觉到腿在颤抖,连手也在颤抖,如果金步摇还在,那坠子也一定在抖。
送贺礼的车马仍然行在去沐阳的路上,而何少音已经重新披上斗篷,在冰雪消融前,赶回了京兆。
她站在门前摘了斗篷,何大将军正在书房里安静的练字。
房檐滴下第一滴雪水时,她推开了门。
她声音不大,但足够父亲听清:“您查过军令案,是不是?”
笔尖悬着的浓墨坠湿了纸张,何大将军保持着僵立的姿势,望着突然闯进的女儿,眉眼眯在一起。
“你说什么?”
“陆戈在查军令案。”
何少音一步步走到父亲面前,她不是来问罪的,父亲何罪之有?她只想知道事实。
“我和母亲回樊州那日,您得了张地图,那地图,是军令案的地图,那地图,一直在我手上!”
笔从手中滑掉了,那可是难得的徽州宣笔。溅起的墨汁飞到了何少音的裙摆,她捡起笔,挂在笔架上。
何大将军双臂撑在书案上,他看上去仍是威严的父亲。
“是有一张地图。”
何大将军平静的对上女儿的眼睛,但他的心里已经涌起了强烈的渴望,那是说服一切的渴望,包括说服他自己!
“可惜起了场火,妮子!烧没了,一切都没了。”
何少音笑了,“的确,火是可怕的,谁也逃不过火。”
她突然抬手指向身后的内柱,“那天,我躲在那里,我看见您拿着地图,我看见灯烛倒了,我看见地图上落了火,我救不了火,我拿走了地图。”
何大将军不可置信的盯着女儿,她太镇静,镇静的不像是在说谎。
何少音垂下手,声音闷闷的:“您怀疑过那案子,是吗?”
何大将军泄了气,他的面色逐渐苍白,和落雪一样,纯粹的只能容下一种颜色。
“有的事,越想压,越压不住”,何大将军低下头,声音像翻飞的枯叶,没了昂扬的斗志,“地图是流转到过我手里,可我没留住……”
他突然开口呵斥:“妮子,把地图拿出来!”
“不在我这里了。”
五万余人的生命献祭给了沙海,盘旋的秃鹫撕咬着英魂的血肉,然而这些英魂没有被赋予战死的荣耀,而是被钉上耻辱的标记,永远留在了沙漠的高地。
不公道!
何少音的冷静化为暴烈的悲鸣,“地图不该这么没了!那些人,也不该那么死了!”
“前人死了,后人才知道该怎么活!”何大将军红了双眼,“孩子,你见过权力吗,你尝过生死吗,你流过血泪吗,死是容易的,活着,是难的!”
“我要活,但我不能苟活!”何少音的眼泪簌簌落了下来,狠狠砸在桌案上。
“那地图,和您无关了,您,好好坐着大将军的位置吧。”
推门的那一刻,何少音忽然回头,不甘心的问:“父亲,如果地图一直在您手里,您会为他们翻案吗?”
何大将军没有说话,他太苍老,苍老到声音都迟缓,眼泪也落不下来。女儿走远之后,他才勉强撑着椅子坐了下来,慢腾腾的落了泪。
冬月的第二场雪同样迅猛,一夜过后,冰雪再次统治了世界。
窦准的谋逆罪被钉得死死的。
潘通和那群受他招揽的游侠在一个彤云密布的正午被斩首弃市,沾血的头颅悬在丰乐楼高高的望竿上,像藤上的葫芦一样,在风雪中晃荡。
谋逆罪之后,是对军令案的重审。
羊皮地图的出现,让那些质疑呼日延的人闭紧了嘴。
参与过合围之战的老将被逐个请进朝堂辨认,他们举着地图端详,开口之前,浑浊的泪先滴了下来。
地图是真的!那次九支军队用的都是羊皮地图!
朝堂上顿时群情激愤,从未听说过军令案的新晋朝臣也在确凿的证据面前,审时度势的站了队,窦准该死!
诡异的是,雪球越滚越大。窦准昔日的同盟朋党,为了保身护命,牵扯出了更多构陷忠良、打压良将的秘事。
那群人蹿出来凶猛撕咬,像饿极了的恶狼,露出锋利的牙齿,咀嚼更多的血肉。
喂饱自己!壮大自己!吃掉别人!
又一场大雪过后,窦准被判枭首,窦氏族人被判流放北境,世代为奴。
窦氏一族,悉灭!
何少音推开窗扇,望着诏狱的牌匾皱起眉头,她伸手拉住正要下车的陆戈,温声叮咛:“天色不早了,我瞧着又要落雪,在里头别耽搁太久,早点回来。”
陆戈把她的斗篷往身上拢了拢,“几句话就回,好好在车里坐着。”
他的身影很快隐在了诏狱的门里。
明日,是窦准的死期。
陆戈说他得去会一会窦准,何少音觉得不妥,又说不出哪里不妥,思量好久,她觉得陪陆戈同去最好。
冬日天短,诏狱外燃起燎火,何少音算了算,已经有一炷香的时间了,陆戈还没有出来。
她从八銮车舆上下来,裹紧斗篷,进了诏狱。
褚无恤瞧见她来了,懒散笑道:“胆儿挺大,阎罗殿也敢闯。”
何少音见他正拿帕子擦手上的血,只作寻常般笑道:“恶鬼都关起来了,我怕什么。”
“这条路走到头,最里面,单间儿就是”,褚无恤挥着血帕子指了指,“敢去就去,恕不奉陪。”
何少音谢过他,径直往里头走。
“真去啊”,褚无恤在她身后感叹,隔了半天又叹道:“胆儿挺大。”
那条路,又窄又长,看不到尽头。
血腥、腐臭、烂酸混合着钻进鼻腔,何少音犯了恶心,越往前走味道越冲,她受不住味儿,在几间空牢房前停了步。
这当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