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上来。”
何进的话断断续续,何少音没听清,往前凑了凑:“你说什么?”
何进又说了一遍。
何少音发懵地眯了眯眼。
何进趴在她耳边大声说了好几遍,他哭得伤心,哭声比话声还大。
“死了不少校刀手,符离和呼日延也受了伤,他们都在崖底,都没上来。”
慢慢地,他察觉妹妹眼泪落得飞快,嘴唇咬得也紧,一声也不哭。
她的梦魇越来越严重。
梦里,鲜血淋漓的窦准,突然变成了陆戈,她伤心地跑过去,却发现倒在血泊里的仍是窦准。
悲伤和惊吓成了梦里的常客,不请自来,挥之不去。
在一次酒醉后,她突然明白了何贤的欲言又止。长兄在得知何进获救的那日,也一定知道了陆戈的死讯。
酒壶滚落在地上,弄污了牡丹飞蝶绣毯。何少音醉熏熏地捡起酒壶,晃了晃,酒洒地干净,一滴也没留。
从前沾酒就醉,如今喝上一壶才有醉意。醉意袭来,她今夜才能好睡。
何家墓地里,何少音一杯接一杯地给陆戈敬酒。
“对不住,何家挡了你的路,还要把你安置在这。”
“我知道你酒量好,那夜在宫门口,你不是在醒酒,是在给我挡风。”
她喝了不少酒,说话前言不搭后语。
退婚后,她恨过陆戈,看到陈家马车,她也恨过陆戈,听到别人嘲讽,她心里更恨。
如今他死了,她的恨没了去处。
在日复一日的酒醉中,她忆起的都是陆戈的好处。
上将军的死讯很快传遍樊州街巷,听闻陛下悲痛难安,亲笔写下悼亡赋,文人儒生竞相仿效,悼亡之词处处可闻。
心情郁郁的何少音跑进窦府后院讨清净。
低矮的桃树挂满稠密的绿叶,一两个小果隐在其中。
何少音出神地望着,似乎忆起什么来。
“这是去年我给夫人折得那支桃枝?”
正拿水瓢舀水的窦夫人开心点头,“桃枝,桃枝。”
“竟然种活了”,何少音大感意外,她走上前抚着桃叶发笑,“夫人照料得好,桃枝才能插活,夫人好像很喜欢桃花。”
窦夫人笑弯了眼,“桃花好看,桃花笺也好看。”
“桃花笺?”何少音回头笑问:“那是什么?”
窦夫人搁下水瓢,手指比划几下信笺的样子。
何少音迷茫地摇了摇头,她从没见过什么桃花笺。
窦夫人比她还心急,忽然紧紧拉住她衣袖,把她往内室里带。
和窦夫人打交道多年,何少音知道她行事古怪,从不允许旁人进入内室,猛然得此殊荣,她倒不适应。
屋子许久没人打扫,灰尘积得有两指厚。窦夫人不怕脏,半个身子探进床榻,忙活许久,掏出个食盒大小的乌木箱子。
箱子一层套一层,足足开了三个,最里头是个精巧的漆盒,里面盛着一摞桃花笺。
桃花错落有致地贴满信笺,字里行间都是新婚夫妇的蜜语。
这是桃花笺。
何少音曾在信笺上作画,当时觉得极有趣味,如今和窦家的桃花笺一比,立时逊色下来。
她忍不住多翻几页。
“爱妻不必忧心,军营之事应对无碍,倒是近来丞相提点,副将方景川武中豪杰,文采出众,来日不可限量,恐我有养虎为患之忧,不可不早做打算。”
下一页是窦夫人的笔迹。
“有勇有谋之士,世所难得。方将军品行贵重,来日他建功封赏,夫君亦有知遇提携之恩,世人闻之,只会传作佳话,夫君又有何惧。”
再下一页,仍是窦准的字迹。
“丞相所言,不能不考虑,此事我已有打算,爱妻勿念。”
盛暑天气,何少音冷汗涔涔。
窦准发迹之时,朝中丞相正是萧宗延。
军令案查来查去,半点腥都沾不着萧宗延。但若少了萧宗延这份怂恿,窦准何至于为除后患做下军令冤案,使数万将士沙海蒙冤。
何少音擦了擦手心,重新把桃花笺放回漆盒封好,一个人呆坐在榻边。
在飞扬的灰尘中,她想通了很多事情。
陆戈违抗圣令在诏狱私杀窦准,最坏不过是以命抵命。可窦准一定在死前告诉他,冤案背后另有玄机。再冷傲的一个人,也不得不再活一活,请陛下亲审保命,萧宗延没死,他不能死。
何少音蜷着身子,把头埋在臂间,她想到了更可怕的事情。
当初重审军令案时,萧宗延尚在暗处,想来那时的萧相必定十分忌惮手中人证、物证俱全的陆戈。
廷议之时,他不只是要卸陆戈的权,他还想要陆戈的命。
他能这么快查出陆戈身世,足见他的手段。
金步摇发出细碎声响,她眼前闪过萧宗延看向父亲的眼神。
羊皮地图在何家手里多年,萧宗延又会作何感想?倘若她父亲没有辞官,萧宗延会如何对付何家?
她在日复一日的梦魇中,愈发浑浑噩噩。
盛夏清晨,何府门口停着去京兆的车队。
何大将军看着口口声声说去照顾长嫂的女儿,眸光复杂。
“到了京兆,记得让你哥哥来信报个平安。”
何夫人虽然疑心女儿去京兆的用意,却不敢面露愁容。女儿能从悲伤中缓过劲儿来是好事,想回京兆便回吧。
她正了正少音的步摇,叮嘱道:“到了京兆,记得去宫里请安,切莫失了礼数。”
何少音从窗扇中探出半个身子,用力抱紧母亲。
“已经做好了给陛下和娘娘的绣礼。母亲快些养好身子,马上儿孙绕膝,咱家就有得忙了。”
父母和妹妹话别,何进插不上话,他闷头套好缰绳,正欲提醒妹妹趁日头还不毒辣,早些行路。
身后忽然传来马蹄声,他偏头看去,不禁蹙起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