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上去居然是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而后道:“刚才,我在外面,听见您说您爱她。”她冲间宫爱海歪了歪头。“是说人类啦。”折原临也如此辩解——他头一次没有用那种兴高采烈得有些疯癫的口吻说出他爱人类的言辞。而岫野椋知道,他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折原临也仍是那个站在高处远望人间的神,以玩弄人心为乐,丝毫没有自觉。
“那,您能不能爱我?”她向着窗外渐起的黎明抬起脸来,认真地问道。
折原临也几乎被这一问重创。
他插在外套口袋里的手紧紧握成拳,才勉强站住,故作轻松地回答:“做不到,因为小椋从以前开始,就是个贫瘠而不协调的怪物啊。”
他不该对她说出这些话的——不是因为这话伤人,而是因为这话发自真心。折原临也习惯了虚与委蛇,语言是他最纯熟的武器,几乎到了重剑无锋、大巧不工的境界,而当他选择坦诚的时候,则意味着他已经放弃了这场战争。
“原来如此。”岫野椋却轻声笑起来,“学长果然很聪明,能看透很多事情的本质,怪不得森岛医生总对学长念念不忘。”折原临也顿时脸黑——谁想在这种时候听见森岛直辉的名字?
“不过,能当面和学长确认这件事真是太好了,我松了口气。”岫野椋看上去很满足,像是终于把什么长久以来的负累放下了那般得到了解脱。折原临也感到不可思议:“你特意过来就是为了问我这个的吗?”“是啊。”她点点头,“因为我总以为,十六岁的时候,我曾在学长这里得到过为人所爱的感觉。”
咚!
“你,你说什么……”折原临也一下子脸色惨白。
“桃川瑞穗找人堵我那一次,学长挽救了我,我是在那一刻,触摸到真实生活的边界——我当时就站在那摇摇欲坠的一线上,往前一步就是深渊,是学长拉住了我。我问学长为什么要替我顶罪,我救九琉璃不是为了让您亏欠我什么,您说,是您想欠我的。”
折原临也突然伸手死死地捂住嘴,觉得他忍不住要把什么东西吐出来了——爱意,他最害怕的、令人作呕的爱意,那些爱意不顾他的自由意志争先恐后地想要爬出他的嘴巴。原来那不是十六岁的岫野椋给他的东西,而是原本就滋长在他自己的身体里。折原临也大梦方醒般地意识到——十六岁的岫野椋或许根本就没有爱过他,恰恰相反,是他偏执而癫狂地注视她,是他在毫无意义地爱着她,最终也是他,先一步从那种绝望的爱意里退缩。
“我想了很久,‘想欠我’到底是什么意思。”岫野椋仍在平静地陈述,她越是平静,折原临也就越是惊恐她的醒觉,“我知道森岛医生是没法给我答案的,我不能问他,只能自己思考——最后我想,那或许就是为人所爱的感觉,我也是在想通了这一点之后,才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不完整。”
岫野椋是在意识到折原临也的爱的时候,才真正成为“人”的。可是,神还是不要涉足人世为好,就让他远望,让他旁观,她的心情会让他不复清白。
“学长说得没错,我是贫瘠而不协调的怪物,恐怕没有办法像普通人类那样去爱别人,所以,如果说您没法爱我,那只是我的错觉的话,我反倒更轻松些。”岫野椋坦然地微笑,“其实,我明白学长对我的期许——我姑且将那种意图理解为‘期许’吧,您希望我变成‘完整的人’,对吧?倘若您真的爱我,那无法给您对等的回报会让我有负担;但既然您做不到,我也就不必回应这份期待了,毕竟,要变得‘完整’,也是很辛苦的啊。”
折原临也听出了她话里那层意思,他很想反驳不是的,他利用岫野知和子的死伤害她,那单纯只是出于一己私欲想要伤害她而已,为了打碎森岛直辉最完美的作品……
不是那样的,不是的……
“不过还是谢谢您,学长,或许那段日子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最终没有一个好的收场,但我还是心怀感激。”岫野椋的话语像一把钝刀,从折原临也心上缓慢地、温柔地拉过去,让他鲜血淋漓,痛得持久,“时至今日回想起来,我还是能肯定,我是喜欢过学长的。也许像一个正常人那样去爱别人很困难,但我确实也曾有那么一瞬间……”
折原临也觉得自己快死了。
——“得以在世为人。”
折原临也得到塞尔提·史特路尔森的头颅之后,一度认为自己已经成为了人类之上的存在并为此狂喜,可现在他却惊惧于他丧失了爱人的能力——岫野椋并不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她已然完整了,可折原临也却成了残缺不全的那一个。
神没有办法像人那样去爱另一个人啊,神又何尝是完整的呢——神也是在被爱的时候才会锥心地感受到自己的不完整。
“我想说的都说完了,既然学长现在也没事了,我就先告辞了。您也早点离开吧,可别再等着下一个仇家找上门了。”岫野椋贴心地提醒他,尔后欠了欠身转过身去。
她刚迈出一步就停了下来。一双手从她身后环住她,将她拥入怀中。
“那不是你的错觉。”折原临也说。“欸?”岫野椋怔忪。
“是,像普通人一样去爱别人是很难……”他满含苦涩地说,“但我会爱你,我会竭尽全力。”
他低下头,颤抖着将前额抵在她肩头。神向人类如此恳求——
“爱我吧,岫野椋。”
爱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