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他是一个挺随心所欲的人,得益于出众的头脑、渊博的学识和精悍的执行力,迄今为止堪称顺遂的人生中想要的大多能得到,期望也都达成了,但偏偏此刻无法如愿,因为这是森岛直辉第一次和折原临也正面打交道。而他和折原临也这样的人之间一旦有谁选择打开天窗说亮话,那再搞些弯弯绕的说辞反而显得自己很没品了。“我记得。”森岛直辉道。
折原临也装得一派天真无辜:“医生为什么挂我电话啊?”“……哈?”这下轮到森岛直辉感到匪夷所思了,“折原君,你居然问这个?”
——那当然是他想挂就挂了。同为互相厌恶的人,彼此之间这点默契总也还是有的吧。折原临也是故意这么问的吗?太无聊了吧这人——况且,折原临也让矢雾波江专程到科布伦茨来找他,就为了叫他打电话;结果一打过来,不就被说了一通“坂崎先生”什么的然后莫名其妙地挂断了吗。这难道是报复?折原临也的脑子真的正常吗……森岛直辉有点受不了,他甚至禁不住怀疑自己当初怎么会觉得折原临也和自己是同类人,这个男人层次未免太低了点。
“话说回来,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当时接电话的是我?”折原临也忽然之间收起了他在情报业务往来时对外人那副周全有礼的态度,口吻极其冷淡,连敬语都省去了。森岛直辉蓦地哽住。
聪明人之间的对话从来没有真正的有效答案,只有一个接一个的问题,用问题的反复堆砌来涂抹真实的意图,并在抛掷问题的空隙揣摩被回避和掩盖的弦外之音,每一次顾左右而言他都有引而不发的含义。在这个过程中,哪一方没跟上节奏,哪怕只是愣了一个瞬间,就输了。
折原临也讽刺道:“森岛直辉,你总不至于蠢到以为是我想跟你说话想得要死了,才求小椋给你打电话的吧。”“椋不会为了你给我打电话,折原君就算求她又有什么用?你就那么喜欢椋?”“啊——对了,我之前就想说了,医生是可以直接叫患者的名字的吗?你们这一行职业操守门槛未免低下得叫人痛心啊,能请你别这样吗,听着怪恶心的。”
“椋到底出什么事了?”“老实说,我也不是很清楚具体的情况,这才是我非得要找到你这个烂人不可的原因——不然你以为我闲得没事干吗,把波江小姐送到德国去,你知不知道就为这个我挨了她多少抱怨啊?”
“折原临也!”森岛直辉忍无可忍。
“粟楠茜。”折原临也冷静地报出这个名字。
折原临也那包藏祸心的琐碎言辞终于在这一刻被森岛直辉撞破——或是说大发慈悲地以一种明晰的方式向他打开了。森岛直辉一阵窒息。而折原临也近乎恐怖地洞悉他每一个呼吸节奏的变化背后的精确意指,他冷笑道:“你果然知道怎么回事。怎么样,是不是很绝望?你才飞德国没多久,我猜也就是几个小时里的事吧,小椋就被卷进粟楠会的浑水里去了——你这么多年的努力功亏一篑了呢,森岛医生。”乍一听会觉得他好像是在幸灾乐祸,可森岛直辉却切实地感受到他轻浮的嬉笑之下涌动着冰冷的愤怒。森岛直辉感到后颈挂下了冷汗,他终于放下了那副高高在上的态度,沉声道:“请你尽可能详细地说明一下当时的情况。”
“我说了,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在提到‘粟楠茜’的时候,小椋出现了严重的应激反应。大约一两分钟的时间里,她的意识还算清晰,提出要给你打电话,电话接通之后痛苦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我就接过了电话,被医生你二话不说挂掉了,这个时候小椋已经昏了过去;半个多小时后她醒过来了,情绪很稳定,相对地,对之前发生的事情全无印象……打个比方的话,就是以‘粟楠茜’为中心,以‘粟楠茜’出现到应激发作的时间为半径划一个圈,这个圈里的记忆,不分前后被抹得干干净净;另外,在此之前,我想她应该见到了粟楠茜本人,我不在场,所以更多的情况也无从得知。”
森岛直辉久违地感觉到痛苦——一个天才为另一个天才所折磨的痛苦。
岫野椋的意识里有一套人为建构起来的、极为精密的保护机制。这套机制能够在接触到刺激源的瞬间,通过剧烈的生理反应——准确地说,是依靠生理反应引起的痛觉来麻痹神经,将刺激源可能激发的认知紊乱和崩溃全部镇压下去。这套机制虽然运作起来堪称粗暴,但胜在百试百灵,而它的精密之处在于,除了精确的源头捕获和极高的反应效率,还能在运作结束后把相关的记忆印象全都抹去,干干净净不留痕迹。森岛直辉在岫野椋十四岁时成为她的医生,尽管他最终战胜了这套堪称人类脑科学和认知心理学的巅峰之作的反应机制,并且成功逆向修改了刺激源的识别捕获对象,但他当初光是摸清楚这套机制、通过反复的观察分析来寻找她的刺激源就花了好几个月——在这个过程中,岫野椋忍受了莫大的痛楚,数次濒临崩溃,以至于森岛直辉担心她的人格和精神都会在他找到解决办法前承受不了反复折磨而彻底垮掉,为此他甚至考虑过中途放弃。然而,折原临也,一个彻头彻尾的外行,只通过一次观察就抓住了症结,他发现了岫野椋的刺激源是“粟楠茜”,对这套机制的认识和判断也大体正确。
真是天纵奇才。森岛直辉叹了口气。
“折原君,你为什么要揪着椋不放?”折原临也以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道:“因为我这个人好奇心重得要命啊,我真的很想知道你、还有粟楠会到底对岫野椋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对你来说很重要吗?”折原临也嗤笑道:“当然重要,这决定了我要怎么对付你们,以及要不要放任你们继续恬不知耻地活下去。”
森岛直辉一愣,然后感受到一股歹毒的快慰漫上心头:“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呢,六年前还不是你玩弄了椋之后就把她背弃了——事到如今却一副为她的遭遇愤愤不平的样子……你不会是真的喜欢椋吧?”森岛直辉觉得好笑:岫野椋是他豢养的幼鸟,没有饲主会把宠物当作和自己平等的存在来对待,“宠爱”和“爱”一字之差云泥之别。况且,他和折原临也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发自内心地喜欢别人呢?他差一点就想把心里话也一并吐出来,可他又不情愿把折原临也和自己相提并论,所以忍住了没有说。
折原临也对此不以为然——他才不会被这种程度的道德审判所重伤。“我呢,喜欢各种各样的人类,无所谓好人还是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