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十九年冬
年近岁末,天日愈短,还未到酉时,黢黑的夜幕便沉了下来。
宫人们点灯得早,此刻的栖云宫已是灯火通明。明光照映下,栖云宫的正殿里香雾袅袅,薄澈若透明的绡纱锈帘被一阵寒风吹起,露出正殿深窈处绘彩涂凤的绣柱和种种摆设。
而那大殿的正中间赫然摆着一张美人榻,榻上有身着云水金龙妆花锦袄的女子斜斜地靠着,似是感觉有寒风吹来,女子的秀眉一皱,眯着的眼蓦地睁开。
“春桃,关门。”
她刚吩咐完,春桃便应了声,将殿门关上。殿门既关,寒风被挡在门外,扬起的锈帘缓缓落下。
女子支着手,直起身子,隔着帘幕望去。只见那人站着,骨正脊直,如一柄不弯的银刀,他竟是不施礼也不跪拜。
女子也不恼,她下了榻,踱步上前,却在帘幕前停了下来。
她眉梢轻轻挑起,柔媚的声音暗藏凌厉:“裴少傅?不对,现在该是裴统领了。私闯后妃寝宫,可是不合规矩的。”
“呵。”裴蕴喉间溢出一声嘲讽的轻笑。
私闯后妃寝宫的可不止他一人,说他不合规矩,那人就合规矩了?
裴蕴凉声问道,“她人现在哪?”
话落的刹那,他眼前的绣帘被女子探出的玉手骤然掀开。
她头戴朱翟环凤的金冠,两旁的流苏顺势垂下和花丝耳坠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裴蕴没有迎上女子的目光,而是向着帘幕后的一方暗处望去,说道:“还望年年不要打她的主意。”
这话不知说给听。
女子顺着裴蕴的目光望去,面色一僵,身形偏了偏挡住他的目光。
眼前人一身玄色铠甲,神色清冷。额头上赫然是一个被人用重物砸出的血窟窿,殷红的鲜血止不住地涌出,擦过他的眼尾,顺着他凌厉的面庞蜿蜒流下。
目光既被挡住,裴蕴便凝目看向女子,他的眼神锋利如刚出鞘的尖刀,紧攫住她。
“本宫可没打她的主意。”女子撇了撇嘴,别过眼去。
“她人现在在哪?”裴蕴重复道,他盯着女子的侧脸,语气生硬:“她怎会在来了你的宫里后便不见了。”
他怀疑她?被庆和帝砸坏脑袋了吧!
女子有些愤怒地转过头来,发间别着的配饰叮当作响。她涂着胭脂的红唇一勾,“十一公主是来过本宫这,但本宫可是安好地将人送走了。你该问的是其他人,比如赵锐,比如谢南婉。又或者……你自己去那冷宫看一看。”
她言尽于此。
裴蕴是个明白人,自然瞬间懂得女子话中的深意。
他眸色变得幽深,薄唇抿成一线,弯了弯腰,对着女子揖了一礼。
而就裴蕴起身抬首的瞬间,他的目光越过了女子,直直落在那暗处。他的嘴无声地张了张,可最终说出来让女子听到了的却只有“谢谢娘娘”四字。
眼见裴蕴转身离去,殿门被打开,寒风又吹进来卷起了绣帘。女子赶忙上前将门关上,她靠着紧关的殿门,向殿内望去。
朦胧的帘幕后,人影绰绰。
“他和你说了什么?”女子问道,她举目望去,惟见一双节骨分明的手从绣帘后探出,将帘幕挽至一边,身着官服的男子自帘幕后缓缓走出。
他停步,挺拔而端正地站在女子面前,一身清正冷峻的气度,如巍然屹立的磐石,坚实而峥嵘。
“他说,不要动她。”男子开口,声音刚正而冷硬。
女子听言不由笑了,道:“这可由不得他,是她甘心入局的。”
男子没有应声,那双黑色眸子最是清朗却也最令人看不透。他转目望去,看向那窗棱。
那被寒风吹得一开一合地窗棂对着的正是冷宫的方向。
冷宫,这皇宫里最凄凉破败的地方,也是死人最多的地方。
此时此刻,明月被黑云掩住,寒风中片片薄雪飘落。
无人打理的冷宫后院里杂草丛生,却有轻微的声响时不时地响起。簇生的野草成片,若非仔细瞧,定不会发现那丛丛野草掩映中竟还有一口井——
一口废弃的枯井。
这废弃的枯井不深,但也绝对不浅,自那黑洞洞的洞口望去,干涸的井底竟蜷缩着一位衣衫单薄的女孩。
她倚着井壁,脸色冻得发青,嘴角的血迹已经干涸,身上皆是一道又一道狰狞的鞭伤。那伤口血肉模糊,粘着衣衫,只要她稍稍一动便是扯着神经的痛。
赵挽缨看着身旁累数不计的尸骨,心中无惧,只有满腔恨意。
她已经困在这里半日了,她自是不甘死在这枯井中,可怎么出去确实也是个棘手的问题,更何况赵锐让赵棣把她扔下来时,摔伤了她的左脚。
思及赵锐,赵挽缨眼底恨意更甚,她冷笑起来,呼出的气在空中凝成白雾。
必有一日她将手刃那个草包。
不过,还是得先出去。
虽然柳是烟说裴蕴定会来救她,可昨日一纸圣谕,他已经不是她的少傅了,怎么能再来这冷宫救她?
想必现在,他已经在去禁卫营的路上了。
想着,赵挽缨忍着疼痛站起身来,她那冻的通红、毫无温度的手在摸到井壁时还是被冷得一缩,但很快她还是再次伸手模上井壁。
借着月光和手上的触感,赵挽缨发现这井壁上竟有大大小小的凹陷。
想必这些人生前也曾想出去,只是都未成功罢了。
踩着凹痕爬出去么……
赵挽缨思忖着,左脚处隐隐传来的阵痛让她不由皱眉。可眼下她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不搏一搏怎么知道呢,反正她是不能死在这儿!
一不做二不休,赵挽缨随即上手。
只是井壁比赵挽缨想得更光滑冷硬,底部有凹痕又如何,等她爬到不至三分之一的位置时,她赫然发现那井壁已无任何凹痕,光滑得如打磨过的玉石。
赵挽缨脚下打滑,一个不经意又跌落井底。
尽管尸骨给了她缓冲,可疼痛还是不能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