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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欣 小陆的衣角(1 / 3)

病房里空空荡荡。四面都是森白的墙,一张铁架床支在正北方,铺着素色床单,边上是一个浅灰色床头柜,柜子上放着一只迷你白色摄像头。

床上的人也是苍白的,浑身瘦得离谱,侧躺时单薄的病服几乎能透出她骨骼的轮廓,胸前的排骨架子随着轻微的呼吸一起一伏,证明她还活着。输液架上吊着一袋血浆,血液顺着软管一点点流进她的手臂,是这煞白的房间里唯一一抹抓眼睛的亮色。

或许安欣不该这么想,但他偏就将这个气息尚存的女人同死亡联想到了一起。

她叫陆露,刚被她的丈夫臭骂了一顿。安欣站在门外听完了全程。一个男人能发出这般失去控制的尖细声音,并不常见,他还是个近一米九的壮汉,骂完自己老婆后扭曲着一张满是胡渣的鞋拔子脸气呼呼地跨出病房,身上刺鼻的劣质白酒味让安欣难受。

安欣悄悄走到床前,将手里的花插进床头满是灰尘的花瓶——总算为这房间添了些色彩。她的眼窝深深陷下去,骨碌碌转动眼球看着安欣,在确认自己的想法后,眼神一亮:

“安欣警官?”

安欣拉了把椅子在她的身旁坐下,笑了:“你认得我?”

“看过照片。”陆露撑起身子坐起来,扯着脸直笑,“慈眉善目的,和照片里一模一样,就是头发白了,不过还是很好认。”

“小陆给你看的照片?”

“对,小陆哥。”陆露拿了床头柜抽屉里的苹果和小刀,一边削苹果一边说道:“小陆哥给我看了蛮多照片的,你的,李响警官的,杨念姐的,张彪警官的......你们对于我就像熟悉的陌生人似的。不过最多的还是你,他说你作为他的师父,对他影响很大,是他在这世上第一佩服的人。我当时就想,照片里这个傻呵呵冲着镜头笑的慈眉善目的小警官,怎么会做出那么多勇敢的事呢?有一瞬间我怀疑过他撒谎,这世上根本没有他所说的这种人,直到我明白他就是这样的人,我才相信你们是存在的,小陆哥没有骗我。”

光溜溜的苹果散发着清爽的果香,陆露捏着苹果的两头,笑着递给安欣。安欣愣愣瞧着她,她面上有了表情,一双眼疲倦却不显黯淡,好似又有了些生气。

“谢谢。”安欣接过苹果。

陆露拿纸巾擦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细致地擦,苹果的汁水渗进甲缝,她就把纸巾的尖端捻成一条,插进缝隙里吮吸果汁。安欣耐心地等她擦完,不再说话,目光移向不远处的墙角,才发现那里的墙皮已然脱落殆尽,沉郁的灰黑色水泥内皮裸露在外。

一天前,闵河河岸。

力水县与京海市接壤,受京海的潮气影响,外加一条闵河贯穿全县,一到雨季,夏水襄陵,沿溯阻绝。指导组的车开进县城不久就被积水淹了底盘,安欣挽起裤腿,带着几个组员用双腿淌过了大半个县城,来到闵河岸头。

水涨上来了,显得四周开阔得厉害。太阳恹恹儿的,天是浅青色,与闵河接连成片,让人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一个巨大剔透的玻璃球里,看不到起点,也看不到终点;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要去往何处。

此刻的安欣就是这样一种感觉,在水天一色的无际空间里,他在寻找陆寒。

根据过山峰交代的抛尸地点,那个铁桶应该在距离岸头五六百米左右的深水区。技术人员踩点勘探,考虑到河水整整七年的冲刷和淤积,河床不断抬高,实际位置会发生变动,以一点为中心画半径为五百米的圆,圆内片区皆是搜索范围。

早些年安欣是晕船的。然而无数次任务迫他不得不上船,反应便不甚强烈了。偏偏这天,在不算刺目的太阳底下,他乘着晃晃悠悠的小艇行驶在闵河的主河道上,脑中一阵晕眩,好在有指导组的组员搀扶着。

安欣直想这样的感受,只觉莫名熟悉,仿佛不是第一次体味似的......哦,后来他几乎能确定,李响摔下楼时,他正从车上下来,双腿麻木到走不动路,胃液翻上来,生理性地想吐。那便是这样一种感觉。

安欣用手去遮太阳,木然瞧着吊车和挖掘机在河中的工作进程,挖掘机的爪深深嵌入河床,带上来厚重的淤泥,还有沉入河底的垃圾,一下又一下,没个完......像是要把整个河床翻得底朝天。每一次的毫无发现对于安欣来说都是一次侥幸,然而又是煎熬,他希望有,却更希望什么也没有,这样最好,人总得留点念想的。

然而客观存在就是客观存在。

“有东西,有东西!”

挖掘机的爪缓缓上升,在一团乌黑的淤泥中,一只锈迹斑驳的蓝色铁桶悚然其间。

安欣没来由地想起李响去世的那天,他和小陆、张彪、杨念四人坐在病房里等着太平间的人上来收尸体,面前的床上盖着白布,白布下是没了呼吸的李响。每个人都在重建自己内心的那片废墟,亦或是任由它荒芜着。杨念握着李响僵掉的手,陆寒紧绷着脸,一下下拍着安欣的背脊。

离开医院的时候,杨念转身抽了安欣一巴掌,一张脸苦楚扭曲,妆花了满面。

“安欣,现在你该明白,李响不是为着钱,他从来就没有为着自己的功名利禄做过打算。”

张彪送杨念回去,安欣跌坐在医院门前的台阶上。暮色四合,陆寒说要送他回家,可他却不知该回到哪里。

“师父,你要是想哭就哭出来吧,头搭我肩上,我不说话,不吵你。”

他抬头看陆寒,这孩子的眼分明也是红肿的,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抓住陆寒的衣角,像一个坠水的孩童抱住一块浮木。

“小陆,我是不是该哭?小陆,我配哭吗?我配吗?”

陆寒说,师父,每个人都有悲伤的权利。

是的,每个人都有,但安欣觉得,唯独自己没有。他该早些对李响将心比心,该早些把李响从悬崖边拖拽回来。

杨念打得对。

安欣总觉自己是雷厉风行的一个人,想到什么就去做,无需瞻前顾后,未曾想过自己也会有这般迷茫之时。陆寒带着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穿越了一条条大街小巷,他像个怕和家长走散的孩子,一路扯着陆寒的衣角。陆寒回头看他,眼泪糊了满目,却硬撑着冲安欣扯开笑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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