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明白,自己虽是陆寒的师父,但更多时候是陆寒拖着他往前走,尤其是李响去世后的那几年。他被调到交警大队,每天像个机器似的活着,早上上班,晚上下班,烈日当空感受不到热,倾盆大雨也不觉自己被淋湿了,甚至从旁边伸来一把伞他也浑然不觉。
陆寒开着警车来给安欣送伞,见安欣神色如木,他便知道自己师父又在跑神了。于是他下车,将伞稳稳举在安欣头顶,自己淋了一身的雨水。大雨如柱,打在脸上是生疼的,安欣在雨里站得笔直,陆寒也陪他站着。
“师父,我替你分担一些吧。”
安欣方才意识到身旁有人,转头望向陆寒。
“什么?”
“没什么。”陆寒摇头笑道,“我让你以后记得带伞,当心感冒。”
夏日暑气升上来的时候,陆寒就买了几根棒冰来拉着安欣忙里偷闲,两人坐在马路牙子上,屁股下的水泥地灼人地烫,陆寒从车里拿了头枕垫在屁股下,一阵折腾后,手里的棒冰也化了大半,索性隔着包装纸将它捏碎当冰沙吃。
李响离开后没多久,张彪接替他的位子成了刑侦支队支队长,他不是不明白安欣心里的苦,陆寒常在工作时间去路口找安欣,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任他去。有时张彪下班后也去菜场买些菜去陆寒的出租屋,他们三个都不会做饭,照着菜谱东拼西凑弄出来一桌子菜,第二天就让三人拉了肚子。小五顶着大太阳出去买胃药,守着张彪和陆寒吃下后又骑着警用摩托给安欣送去。安欣让她回去,她摇摇头呆愣愣地杵在安欣跟前,硬是要亲眼看安欣吃了药再走。她动作慢,于是往后每天下班都提早半个小时收拾东西,跟在张彪屁股后面一起去陆寒家,三个大男人负责打下手,她是主厨。
来时没开车的日子,张彪就买几听啤酒,小五卤些五香花生米,大伙儿拿小菜下酒,说些体己的话。然而安欣有胃病,陆寒不让安欣喝酒,张彪偏爱灌酒,有时急了眼,陆寒也会失了“长幼观念”,“以下犯上”,张彪乐得看他这副样子,多少有些活气儿,比在局里那副谁也不搭理的死气沉沉的样子好,也只有对着安欣他才能显出这生气儿。
“安欣,你这徒弟越来越像你的老妈子了。”
安欣吃了一颗花生米,笑道:“响老早就说了么,小陆这碎嘴子,除了不会做饭,其实挺适合做个家庭煮夫。”
原本乐呵呵的屋里突然沉默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李响一直是大家的话语禁区。
安欣从陆寒手里夺过杯子,一饮而尽。这是张彪买的药酒,烧喉又苦涩。
药酒度数不高,却十分醉人。那晚安欣喝醉了,他的酒量一直不好。张彪和小五走后,陆寒把安欣架到里屋躺着,蹲在床边给他脱鞋脱衣,他偏不愿服从陆寒的意思,直扯着陆寒的衣角,闹哄哄道:
“小陆同学,叫我师父......你不能叫我长官,太傻了,太傻气了......快叫我师父!不然我叫响队敲打你。”
“好好好,师父。”陆寒费力地脱下他的另一只鞋,顺从地应道:“师父,你是我师父。”
安欣听了嘿嘿直笑:“你师父永远是你师父,你可不能不认我,听见没?”
“好,你永远是我师父,我这辈子就你这一个师父。”
“还有,你不能像李响那个王八蛋似的啥啥都瞒着我,他啥啥都瞒着我呀,都瞒着我,我想替他分担都不成......你不要瞒着我,也不要离开我,不要跟你响哥学......小陆,咱不学他......”
安欣不知道自己是多久睡着的,只记得凌晨醒来的时候酒已然醒了大半,床边扔着一大团纸巾,不知是谁痛哭了一场,或许是自己,又或许是伏在床边睡着的小陆。安欣翻了个身,双指轻揉着太阳穴,眼皮微微抽动,连喘气声都是沉重的。陆寒睡得并不熟,安欣一动他就睁了眼,一双眼黑白分明,就着月光凝了安欣片刻,幽声说:
“师父,我替你分担一些......”
同那次在雨中一样。陆寒说了一样的话,安欣同样装作没听见。他没有应声,却也没有否定陆寒;没有主动将身上的担子卸给陆寒,亦没有拒绝陆寒接过这担子。
有时安欣在想,自己或许是个自私又阴暗的人,他从内心里希望小陆继承他的衣钵,替他完成他完成不了的任务;却无法料到这孩子穿上这身衣服后所要踏入的是怎样一个深渊。这身衣服太沉重了,压得他气也喘不过,跑也跑不动。是自己,是自己,是自己的沉默和默许将陆寒推向深渊的.....
第一次见陆寒是在京海警校的阶梯教室。李响和安欣去警校给侦查专业即将毕业的大四学生上刑侦实训公开课,两人都是京海警校毕业的,回到母校就像回家似的自在,一堂课上得精彩生动,专业而不失风趣。下课后,一名生得白白净净的学生跑到两人面前,挠着头不好意思道:
“两位长官,请问你们还收徒弟吗?”
“徒弟?”李响看了一眼安欣,“我不收徒弟,安老师收。”
“安长官,您还缺徒弟吗?”
“额......首先,我不是长官,我就是个比你多几年实战经验的小警察,别叫我长官,怪傻气的。”
“是,安长官。”
“......”
后来李响去教务系统上调了这孩子的成绩单,才发现他不是个傻子,而是稳居四年专业第一的刑侦天才。全天下的“天才”多少都有些毛病,陆寒除了嘴碎,脑子也时常转不过弯,刚来安欣身边那会,任李响和安欣怎么敲打,都只抓着“长官”这一称呼不松口,有时当着局长的面叫安欣“长官”,总会让李响和安欣巴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至于陆寒何时改口叫安欣“师父”,安欣已经记不得了,估计连陆寒自己也记不得了。
2013年秋天,安欣陪着陆寒去到他的家乡看望他的母亲,一间陋室正北方的木柜上放着陆寒父亲的遗照,照片旁的排位上写着:陆长官之位。后来安欣才知道,陆父是个退伍军人,自陆寒出生起就希望儿子能入伍或是入警,对陆寒实行军事化教育,不许陆寒叫他“爸爸”,只许称呼他为“长官”。所以在陆寒的理解里,“长官”代表的是如父亲一般亲切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