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杀掉……”我瑟瑟发抖得像是要立即冬眠一样,“我没有想过……我没有想杀你……”
“真的吗?”她又问了我一遍。
我觉得我的舌头需要沼泽水润滑一下:“……嗯,我很胆小,不敢杀人的。”
怎么会这样,在这个世界里不敢动手杀人像是双手残废一样,需要低头,需要表达自卑。
“谢谢你。”她说,看起来似乎是准备离开,“我欠你一条命,要是我死了,你可以把我的身体抢走,我是认真的,这可是我花了好几万年肝出来的。”
“……几万年……”
人类文明存在的历史也才……
“花了那么多心血,照理说不是更不愿意轻易转手给别人吗?”
“也许帕里斯通说得没错。我总是……得到了就不想要了;理解了,心里就看不起了;事态往好的方向发展,反而觉得无趣。”
“……”
我立刻察觉到我与眼前这个怪物的差别,比起物种和样貌这些显而易见的云泥之别,我们之间最本质的不同是,我拼命想要回到熟悉的事物之中,而她像是魔鬼一样想要穷尽混乱的可能性。
我看到她孤寂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整个墓室悲凉冷漠得像一块无处切割打磨的大理石碑。
我不再像十几岁那样一边仰望着红榜上将近满分的成绩,一边痛骂自己为什么不长教训,为什么差不多的题目改个数字就做不出来了。
我现在才发觉,我有与之截然不同的视角,我的视角是如此安稳且平和,即使她伏下身来,脸贴在地上与我平起平坐,也不能全然洞察到我眼中的世界:
得到了,我会珍惜;理解了,我会时常回忆巩固;事态往好的方向发展,我会由衷地感到欣慰。
她后来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我啪嗒啪嗒跳出墓室,沉重的墓门像棺木一样缓缓合上。
回去的路上有好几只青蛙跳出来,它们从我身后一个个蹦跶出来,不停地问我第一次引导有理智的人类感觉怎么样。
“我觉得很吓人。”它们对这种表述感到困惑,排成一排地歪着脑袋,我顿时觉得它们很可爱,即使它们向来如此,于是我更加耐心地解释说,“我很紧张,也很害怕。”
但是更多的感觉是累。心里感到疲惫。
她像是一串放在冰箱里保存的香蕉——毕竟她有金色的卷发和白皙的皮肤——香蕉,一开始的时候颜色饱满又新鲜,时间久了就开始冒出黑斑,变得瘫软,但即使如此,果肉也还是白皙又甜蜜的。
我是说,你知道她其实人挺不错,但是让人望而却步。
我知道青蛙们不像猴子那样在乎香蕉,它们无法理解我的类比。
它们告诉我妈妈在等我。
我顿住了脚步。
原来……妈妈也让我望而却步。
但我还是硬着头皮去见了它。
妈妈是一只巨大的石蛙,像是石像或者佛像,就算是人类也在它面前相当渺小。
它无所不知,甚至知道我来自另一个世界。它不开口说话,想要传达的都通过意念。它对很多事情都是放任的态度。也许人类放一颗核/弹,在它眼里也像是放了一朵烟花——总之,我不理解它,我的青蛙兄弟姐妹们更不可能理解,它们甚至没有人类的智识——我一直认为只有人类中的先知、预言家和天才才能和妈妈聊上几句。
“怎么样?新的房客还好相处吗?有为难你吗?”它问我。
我垂着脑袋摇了摇头,一一回答:“不好相处,没有为难我……”
我问:“为什么妈妈把引导的任务交给我。”
“你做得很好呀。”
“可是——”这根本没有好和不好的区分,你只是把人带到那里,说几句话,然后离开。
“她是一个流浪了很久的灵魂。”妈妈的声音又沉又慢,像火山在心底咕噜咕噜冒泡,“有个脏兮兮的人类费劲找到我只为了询问这个女孩是否还活着,我告诉他‘她还活着,但是要等’。”
“几乎和她消失的日期一样,你出生了,和其他的孩子不同的是,你有人类的灵魂。人类特有的浑浊、不安分的灵魂。”
“我想你们应该见一面,我以为你们是此消彼长的关系。但好像并非如此,这仅仅是一个巧合,我想得复杂了——但是,你变了一些,我的孩子,你的灵魂开始有了漩涡,像一块石头坠入了井里,激起的涟漪在冲击着束缚你的墙壁。”
如果在平常有人对我说这些话,我会怀疑她是跳大神的。但是我现在是青蛙,我不介意“跳”起来。
妈妈的意象直接而真切地传入到了我的意识里。
我闻到雨后泥土和青草的气息,钢筋混凝土垂直而下地罩住我。我仰头看到一个能为我投射云朵、太阳、张翅膀的鸟类、树枝以及人和猫的上半身的圆孔,它比我的视野小,但我聚精会神地看它,像是在看一部手机。
我仰望着圆孔里的变化,即使每天都大同小异。
然后一颗石头啪嗒坠了下来——除了雨水,任何固体掉落下来对于这口井来说都是一场天灾——我不得不低下头躲避这位不速之客,但是当我猛得跳起来,重新稳定落脚点再抬头仰望时。我的视野变了。
我察觉到我的一部分观念变了。
“妈妈……我到底为什么会是青蛙……为什么我没有成为人类……”
“人类也经常问他们的妈妈,为什么没能成为雄性,为什么自己不是统领的崽,为什么要遭遇疾病、枪炮和背叛。这些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那样的问题永无止境。”
“如果你仍然对自己是一只青蛙感到痛苦,我会把你吃掉,你也许会成为一只蚊子,也许会成为一头野猪,一颗韭菜,也许也会成为你想成为的人类——你要被我吃掉吗?”
原来如此。原来世界的出口就在妈妈嘴里。
“大家都是这样被吃掉的吗?大家都想要成为人类吗?”我追问道。
它摇了摇头。
“有些孩子想要成为身为一段节奏,有些孩子想要成为一个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