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风和日丽万里无云的晴天,荔湾码头驰来一艘光鲜亮丽的机动船。崭新的首舷轻盈而迅疾地破开层层浪花,犹如鲨鱼的背鳍,风帆在广袤碧穹间鼓动飘摇,向荔湾渔民们展示着它的桀骜气度。
机动船通体洁白,远远望过去就像天际一朵游移着的乱云,逐渐靠岸近前,可以看到船侧用漆描着一排中规中矩的繁体,“维多利亚号”五个大字烫金般灼着渔民们的眼球。
这艘漂亮宝贝太过富丽堂皇,引得岸边劳作的渔民纷纷翘首。
正在洗晒渔网的女人不自觉放缓了动作,将捕捞上来的鱼群倒腾进大盆的男人直起腰杆,叼着半卷残烟既好奇又艳羡地打量,仿佛看到个金发碧眼比基尼的洋妞。
戴鸭舌帽的送货员就在这样全民一致的注目礼中跳下机舱,拎着送货单左右看了看,大声喊:“郭润娣和陈永财!谁是郭润娣和陈永财?”
纪禾被告知郭润娣和陈永财生前买了艘船,现在送货上门来了的时候还不相信,直到走上码头,男女老少一窝蜂地围在那艘闪闪发亮的“维多利亚号”前,齐刷刷的惊讶和唏嘘之声就如同那日他们围着郭润娣和陈永财的尸体。
一帮赤着脚的孩子在甲板蹦蹦跳跳爬上爬下,又在船舱里跑来跑去,怎么劝都不听,满是泥泞的脚丫子印一串接着一串。送货员急得满头大汗,将送货单夹在腋下厉声驱赶,可这边厢刚赶走,那边厢又笑嘻嘻地冒出来,土拨鼠打地洞似的。
这时一个邻居注意到她:“苗苗,你妈还有钱买船呐。”
这也是纪禾想问的,郭润娣和陈永财穷得叮当作响,有点闲钱都拿去买酒喝了,怎么可能还有钱买船?哪来的钱买船?
不容她多加思考,送货员摘掉鸭舌帽跑过来,脸汗津津地说:“你是郭润娣和陈永财家里人是吧?家人代签也行,来来来,这签个字。”
纪禾稀里糊涂,圆珠笔被塞到手中,她看到送货单上的公司名称,香港?郭润娣和陈永财又什么时候跑去的香港?
她想起有一阵子他们消失了大半个月,大概就是那会了。那会她还以为郭润娣和陈永财嗝屁了,死在了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他们经常性地失踪,又经常性地在你吃早饭或是晚上快关门睡觉的时候横跳出来,不可谓不神出鬼没。
赌博是郭润娣和陈永财的第二大爱好,酒精位列第一,这对极品无赖隔三差五就会溜到香港赌马——
既如此,那会不会是他们赌博赢来的钱呢?
纪禾不敢妄下论断,没别的,这对夫妇太能霍霍人,即便死了也不让活着的安生。她生怕这是郭润娣和陈永财埋下的定时炸/弹,保不准哪天就把她们炸得粉身碎骨灰飞烟灭。有太多前车之鉴了。
她本意是退货,岂料那名被荔湾野孩子气得七窍生烟的送货员堂而皇之地说送货到家概不退换,真要退的话起码有一半以上的货款得打水漂,毕竟这是定购款,专门漂洋过海从英国进口来的。
英国进口这响当当的招牌一亮,又让荔湾街坊们好一阵唏嘘。纪禾却没什么又惊又喜的心思,反倒像是被乌云笼罩,这朵乌云就是郭润娣和陈永财不散的阴魂。
马飞飞也对这艘从天而降的宝贝爱不释手,甚至带着陈宝妮陈安妮出海兜了几圈。但开船容易养船难,出海一趟耗油一桶,油钱都顶得上她半月工资了。只出不进的话,这宝贝可不是他们能消遣得起的。
纪禾想把它卖了变现,马飞飞不同意,他骨子里仍然流淌着渔民的血,流淌着曾在海上横行数十年的马光耀的血,他提议说租给游客,一样的能变现。
纪禾不肯,其实变现什么的都是其次,她想直接把船卖掉的主要原因,是为了能够将郭润娣和陈永财彻底赶出她们从今往后的生活。
只可惜这件事就像天方夜谭一样难以实现,退一万步来讲,她们都是这对极品无赖弄出来的,打断筋还连着骨。总有那么一两个不经意的瞬间,她们身上会投射出郭润娣和陈永财的影子。
打从这艘机动船出现,纪禾就一直忧心忡忡。事实证明,她的预判永远是清晰的、正确的,即——郭润娣和陈永财即便是死了也不让活着的人安生。
那天她照例出去卖发卡首饰,差不多到点,她准备回家收拾收拾,吃个饭然后再去好时光上晚班。
周末的日子,陈祈年不用上学。而双胞胎平时都是呆在隔壁郑沛珊那间充满药味和佛香味的屋子里玩耍,早八百个不乐意了,她便让陈祈年带着两个妹妹在家写作业。
所以家门应该是敞开的,而不是紧闭的,也应该迸发着双胞胎尖锐顽皮的嬉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死一般的寂静。
即使是陈祈年带妹妹们出去玩了,家门也该是落锁的。
纪禾看向停在路边的车,本地车牌,低调中透露着奢华。她不是没见过,一到晚上好时光大门口就会泊满一溜烟儿造型拉风、类似这样的车子。
她迟疑着推开门,吱嘎一声,下一秒一柄黑筒枪就从右边伸出来,抵住她太阳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