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上有车开过去了。她扬眼睛,望一下。片刻,那车居然又倒回来。车门打开,黑色的伞,嘭一声张开,方圆间喧腾千万雨点。他两步迈进来,面上先是有些恼怒,但大约是见了她脸上的泪痕,一时又愣住。
“怎么了?”他收了伞,随手支在墙边,“路上遇到什么事了?还是不舒服?”
“你先起来。”他向她伸手。
忽视他的动作,手背在身后,掌心贴住粗粝、潮湿的砖墙,她缓慢站起来。仍不站直,是一个戒备的倚靠姿态,她问:“你是从哪里打听到杂志社的行程了吗?”
他怔一下,旋即说:“不是我邀请……”显然是预知了越界的危险,他截停了话。
见他沉默,她忽感一阵躁郁。从几个月前的重逢开始,他总就这么一副表情,像在海滩上从头堆一捧被人拿脚踩散的沙堡,拿手心从海里掬水来打湿,把掌缘铲出沙土,捏好地基,手指抹出沟壑。做这些事的时候,他一点声音也没有,小心翼翼的,也不管是建在了谁的地盘上。太专心,太理所当然,简直叫人拿他没办法,但心底里仍暗恨,只祈盼有海浪冲上来,打散他的新造物。如果等不来浪,那就她自己上——
她笑一声:“作弄我,是不是很有趣?”
他困惑,下一刻,要辩解,但她不给机会:
“小时候,捉到一只河虾,就扯一根棉线,绑住它一只脚,另一头系在树苗上。过一阵再看,见它竟然挣断了腿,往尘土里爬开去——哪里舍得掉这么个好玩意儿,押住了,又捉回来,绑另一只脚。”扬目光,她见到他不忍的脸,“如果我说,我还喜欢你,你会不会觉得更有意思了?”
屋外雨声如雷,水泥的路,也给冲涌成一条汹汹的江。
主动扒开伤口,见了森森的白骨,也要从中里淬一柄割喉的匕首。
她何尝不知他愧疚,但他既然还要继续磋磨她,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毕竟都没叫她好过,那她报复回去,又何必顾忌?她要让他的歉疚永无出路。
“我没有离开燕城,所以,无论我走到哪里,都还能怀抱个希望:在路上遇到你。不必说话,甚至不消你看我一眼,只擦着肩走过,都能给予我安慰——一种类似自残的快感。”她低头,不再看他,脚尖铲在地上,把枯腐的枝叶泥土顶出一坟小包,出露底下破裂的洁白的瓷砖,“我甚至还做梦,梦见你,梦见我们和好——或者说,从来不曾有过芥蒂,就是再普通不过的恋人。即便在梦里,我都不愿放你走,不想和你当陌生人……”
忽然,胳膊被掣过去,她一个趔趄,栽向孟宴臣。始料未及,他抬起她的脸,吻下来。冰凉的镜片压在她脸上。不是头一次靠他这样近,却是头一次知道,他身上的香气如此暴烈,像台风里的雨林,千顷密匝匝的树叶,虬结纠缠的根枝,空气都要透不进来,简直要在当中窒息。
像藏了一面鼓在胸腔里,布头的槌,咚咚地敲。她一时被震慑,但又很快反应过来。这回轮到他恨她了,要拉扯着她往水里沉沦。可她不要,她要得救了,她不想和他一起。
搡开对方,她踉跄几步,喘着气,退回墙边。把袖子抹嘴,她望向他。镜片上有白雾,但减退得很快,后面那双眼睛露出来,于她而言,里面的情绪太陌生。像恼极,又像恨极,对着她,也对着自己,像用力握一枚刺楞楞的海胆在手心,指缝里鲜血披沥。
——甚至还有茫然的迷恋。
这次,终于叫她看明白。哪处庙宇供奉的神佛照心口敲进长钉,能从破口里淌出血?
话还未说完,她要续接下去。她从不知自己还有这样的狠心。
“我确实还爱你,” 芒刺在眼底发亮,带一种残忍的快意,她说:“但爱你,让我觉得自己低人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