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子最终还是没有送到妈妈手中。倒并非撄宁不敢开口,而是那晚妈妈整宿待在店里,根本没有回家。等撄宁再睁眼时,已是天光大亮,爸爸急匆匆提着她的书包:“还睡?睡得七荤八素了都,看看现在几点了?!”简直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他把苹果和零钱胡乱塞进她书包里,撵她去上学。
“苹果给你放包里第二层了,零钱在第一层拉链里……”
他瞪一眼边刷牙边打哈欠的撄宁,“毛衣叠在床脚,别又忘了穿!”撄宁吐出漱口水,点头,没说话。心里还因昨晚的事有些膈应,洗漱完后,没打招呼,背起书包便径自穿上鞋子走了。更遑论跟他说“请家长”的事情了。
数学课在第三节课。撄宁已做好硬着头皮,用面皮当鞋底,来应付徐老师疾风骤雨般怒意的准备。如此忐忑不安两节课。第二节课大课间时,果不出所料,撄宁被喊去拿卷子到办公室。
办公室稀稀拉拉几位老师正端起茶杯站着谈天说地,撄宁畏头畏脑地在门口探了探头,就见靠窗位置的徐老师正跟人谈话,而那人身影非常熟悉,此时正低着头看手上的那份成绩单,不时应几句——不就是妈妈吗?
撄宁睁大眼睛,甚至下意识以为神仙显灵了。能让她免去中途尴尬的对话,又能贴心地在需要的时候出现。
“你这孩子,吓傻了?杵门口干啥呢,还不进来?”徐老师喊。撄宁缓过劲,也明白了。是了,请家长这种大事,老师肯定会亲自安排的。虽然徐老师本意并非体谅撄宁,但撄宁她焦灼三天,此刻如释重负,心里还是情不自禁生出一丝劫后余生的感动来。
徐老师之前已经跟她妈妈聊了一会儿。见她进来,话也没停:“……所以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让家长你不用太担心,是因为有些学生确实开窍比较晚,这事儿也急不来,对吧?毕竟也才三年级。但是,往大了说,习惯是从小养成的。去年的乘法口诀全班也是她最后一个背下来的,还非得是我耳提面命、每天放学逮着不许走,才勉强背下来的。你看看,她现在还记得多少?”
“这是不开窍的问题吗?这分明是态度问题。如果家长不重视、学生自己不上进,就算重点学校重点班,什么好资源都砸上去,就是菩萨来了也救不了,是不是这个道理?”
吴倩低头眼神疲惫地看着撄宁,点头应是。徐老师还要说什么,上课铃声响了,于是止了话头,边收拾教具,边说:“撄宁啊,不急,你跟你妈妈先聊会儿再进教室吧。”一旁的秦老师靠在桌边,喝了一口茶,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插嘴:“撄宁呀,听说你数学考这个数啊?”说着,她手一张,比了个“5”,同时配合着吃惊张大嘴巴的神情。
撄宁脸羞得不能再羞,徐老师笑:“老秦,你可别往孩子心窝子上扎刀子了。还是你语文教得好啊,撄宁次次能考头名,一到数学这……”她看一眼撄宁,半开玩笑跟撄宁道:“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对老师我有意见了?”
等撄宁和吴倩走出办公室后,吴倩原本和缓的神色顿时耷拉下来,她冷冰冰盯着撄宁:“试卷呢?给我。”
撄宁将皱巴巴的卷子递过去,妈妈平时很少朝她生气,但真发起脾气来谁也劝不住。她不由得连呼吸都放轻,生怕自己哪里又被寻着错处,给一顿劈头盖脸。
于是这一屏息凝神间,视线自然而然落在妈妈头发和衣服间尚未消融的雪粒上,她匆匆关店赶来,鼻尖冻得僵红,眼圈还有些不自然的红肿,下面那倒三角的眼袋比往日更明显些,几乎呈紫黑色,显得整个人疲倦而憔悴。尤其在低下头看卷子时,露出的那截脖颈,让她看起来像张脆弱的薄纸片。
好像风一吹便倒了。
撄宁的心一时好像泡在水里,酸胀难受。
吴倩一目十行,待看到后面大题一大片红叉时,像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她深吸一口气,只听“刺啦”几声,试卷被撕成几片。她将碎纸片扔回撄宁怀里,扯着撄宁的手就往楼道走。撄宁挣脱不过,几乎被拖拽着往楼道滑。
她吓懵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妈妈,对不起,对不起……”
“不想学了就回家啊,在这丢人现眼什么?!”
“想学……”
“哭什么哭?你还有什么脸哭?”就像每个恨铁不成钢的父母一般,她说出那句几乎全天下父母公式般的话:
“读不进去,就回去种田,去养猪!也好过天天在这混日子吃白饭!反正我从来也没指望你能学好……”
撄宁知道妈妈只是在说气话。否则,他们家境也算不上优渥,妈妈为何还要挤破脑袋塞钱让她进重点学校的重点班?
谁又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呢?
可也正因如此,她几乎立时无所适从起来,除了“对不起”,甚至连“妈妈,我下次一定能考好”这样的保证也说不出口。
年幼的撄宁惊恐地发现,比起无能为力这个词而言,一头雾水、无从下手会更让人焦虑——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努力,努力会不会有效果。
鬼使神差地,撄宁想到远在家乡的弟弟,弟弟程璟明年也要接过来上小学。大人素日里最喜拿他们姐弟俩说事,家中来客,每逢饭桌上酒热耳酣之际,客人们总拿撄宁取笑——
“你妈要是先生了你弟弟,就没有你咯。诶呦,怎么办?我们撄宁是多余的哦。”
“你看你爸妈为你多罚了5000,以后长大了可要好好孝敬他们,哈哈,知道了吗?”
由于计划生育,妈妈生下弟弟之后,被罚了5000元,那5000元在当时可不是小数目。但撄宁不懂大人的逻辑,为什么自己明明是先生下来的,却反倒成了多余的那个?她觉得大人偶尔胡搅蛮缠、不通道理。唯有用音量盖过他们,直至招来一句调笑,“你看这孩子犟的。”才能草草揭过不提。
此刻,撄宁又想起那番话,如钝刀子割肉,她禁不住伤心地自我怀疑:
或许我真的是多余的吗?
等撄宁被连拖带拽地拉到校门口时,吴倩暴怒的情绪终于平静下来。
还是上课时间,偌大的校园行人三三两两,很是空旷寂寥。学校道路两旁枯零的树杈斜飞入云,天色却亮得晃眼,一黑一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