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跟着家里人一起去的,竞拍结束后一群人移步大厅。
大厅安放着一架97键的贝森朵夫三角钢琴,奥地利国王曾授予创始者“皇家钢琴制造师”的头衔,也是第一位获此头衔的钢琴制造师。
据说每架贝森朵夫的钢琴原木就要经过十年的风干,切成材料后还有风干三年,每架钢琴还要经过2~3小时的击弦,以观察琴槌的硬度合适与否。
大厅吊着水晶灯,璀璨的光芒流淌在黑色的琴身上,宛如一条星河。钢琴架上不知被谁放了一束鲜艳的玫瑰,表演者双手灵活得在琴键上飞舞,让人惊讶的是他弹的居然是小星星变奏曲。
小星星变奏曲不算很难,但平心而论要弹好不容易,13个小节12个变奏。只不过这种场合所有的表演者的侧重都以炫技为主,一般选择的曲目都是外行听了都会连连“哇塞”的那种,所以比起舒缓的小星星,一般李斯特风格的曲目在这种场合便备受欢迎。
弹《钟》的不少,《匈牙利第六狂想曲》的也挺多,《野蜂飞舞》更是常住客。
周令见过最离谱的是在婚礼现场弹连弹《魔王》、《死之舞》和《鬼火》的。
弹得稀碎,特别是到最后一曲《鬼火》,拍子后面全乱了,听得让人鬼火冒,就算李斯特借尸还魂都听不出来这是《鬼火》。
这三首曲目对技巧要求的实在太高了,手指全程都得向机关枪一样“突突突”往琴犍上砸,还要时不时来个“大跳跃”双手从琴键的这一端瞬间闪现另一端,单弹一首都是对精力和体力的极大消耗,他还要托大连口气都不喘三首一起。
三首弹完那人面色苍白嘴唇直哆嗦,手指颤得像得了帕金森,下一秒就要晕过去的神情,底下观众掌声如雷,徒留周令一人在猜想表演者和新娘新郎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
他还从来没见过在这种场合弹《小星星变奏曲》,那人弹得挺好,但果然没多少人关注,但那人却没有在意,他弹得很专注,脸上全是沉浸的神情。
一曲结束后掌声都是稀稀拉拉的,那人站起身,优雅地背起一只手,头颅低到膝盖下。
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周令隔着层层传杯弄盏忙于社交的人群目睹这一幕,奇怪得感觉有些悲伤。
没过一会儿那人居然找到了周令,他眼眶红红的,说没想到在这里能看到周令,说自己看了周令在利兹国际钢琴比赛上演奏的《唐璜的回忆》的视频,很喜欢,问能不能合影。
那人还很腼腆,似是不好意思找个比自己小那么多的孩子合影。
两人合了影,周令还特意询问了他为什么选《小星星变奏曲》。
“我小时候学钢琴弹的第一首曲子就是小星星,当然那个时候只能弹前面简单的几个音,我就想它作为我钢琴生涯的开始,那也用它为我的生涯画上句号好了。”
那人看到周令疑惑的眼神,苦笑着抬抬手“得了腱鞘炎,挺严重的明天就要做手术,今天都是吃了止痛药过来的,以后只能做为一个业余爱好者了。”
周令那时不过十四岁,不知道如何安慰一个遭遇如此大变故的人,只能干巴巴说了一句“太可惜了。”
“有没有什么可惜的,本来弹钢琴这么久也没什么建树,家里也不富裕,这么大把年纪一直想着要不要转行,现在只不过逼着我提前做了决断而已。”
但不做这个又能做什么呢。
学钢琴费钱,想靠钢琴成名更费钱,你得辗转各国参加各大赛事,报名费用还好,贵的是辗转各国的机票和住宿费,一开始他什么人都不认识连去应聘西餐厅钢琴师都被刷下来,只能靠着家里接济。
他愧疚加重家里的负担却又死死抱着自己的梦想不肯撒手,他拼命的节省开支,比赛的前一夜吞咽着抹着老干妈的压缩饼干在别人家里当“沙发客”,唯一一套拿的出手的西装永远珍重得被封存在袋子里,只有比赛当天拿出来,袜子的大拇指上永远有个破洞。
人人都劝他放弃,说这行就不是给普通人准备的,他年少轻狂总不肯承认自己就是那个普通人,总以为自己是那沧海遗珠迟早会在这行大放异彩,可现在病痛不留情面得将他的幻想戳破,南柯一梦后竟什么也没给他留下。
那人说完摸着后脑勺一笑,不知道跟个十四岁的少年说这些干嘛。
他笑着同周令说“原本报的不是这首,报的是土耳其进行曲,临时决定改想着也没多少人听,果然没多少人听。”
大厅里觥筹交错,四处是欢声笑语,谁又会注意到台上有人在同自己几十年的孤注一掷诀别。
飞蛾被烧掉了翅膀,依依不舍得望着火光走得很狼狈。
他挥手和周令告白,离开时祝愿他前程似锦。
周令像脑袋里被灌了一道强劲的冷风,那天晚上他坐在钢琴前,小心得弹了一首《小星星变奏曲》。
跳跃舒缓的琴声在静谧的夜里踮着脚尖跳舞。
莫扎特的作品总是明快跳跃的,感情真挚的,宛若滚落在草丛里的晶莹剔透的宝石。可莫扎特的一生实在很难用美满幸福去形容。
他出生在一个音乐世家,五岁就展现了展现了惊人的创作天赋,在他三十五岁离世之前,创作了五百多首曲目,六岁开始在欧洲巡回演出,16岁才颠簸十年的旅程,这才十年中他不管旅途有多么的精疲力竭,都要做到随时可以当众演出,甚至还要满足观众们心血来潮的刁难提议。
他回到萨尔兹堡担任宫廷乐师,却因无法忍受大主教的侮辱谩骂辞职,定居维也纳。他一生才华都如明月般耀目,但当神童长大时,人们的目光却不在他身上聚焦,他不得不为生计奔波和贫困搏斗,他原本六个孩子却只有两个孩子最后活了下来,与贫困相伴的还有病痛,在他生命后期他身体每况愈下,在《安魂曲》还未创作完成时,他便离开了这个世界。
莫扎特曾经说过“生活的苦难压不垮我。我心中的欢乐不是我自己的,我把欢乐注进音乐,为的是让全世界感到欢乐。”
周令听着琴声,他脑袋里构想出未来的画面,他西装革履得坐在富丽堂皇的大厅演奏,被鲜花簇拥,被掌声包围,被赞美裹挟,可那画面就像是画在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