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不可在安公面前失仪。”晋陵两睫垂下,自觉受了委屈,低着头不说话。就在这时,她感觉到有双眼睛向她瞟掠了一下,凉凉的,像有层轻霜降下来。
后来的月余,果真如谢安所预料:苻坚败北后,关中大乱,慕容垂等人揭竿而起,自立为燕王,转而攻打邺城,奔袭关东。北地长史慕容泓也收集鲜卑数千人,屯兵华阴,与平阳太守慕容冲遥相呼应,一时间聚众十余万人。
谢安连续上奏,司马曜一直弹压着不允,褚太后也多次进言“北伐之事”,可每次的结果都是不欢而散。终有一天傍晚,晋陵坐在垂脚玉床上玩弹棋,忽听见隔壁侧殿里传来激烈的争执声。
“昌明,你这般糊涂,我当初真悔不该……悔不该还政于你!”褚太后捶着床大声道。
只听司马曜一阵长笑:“朝廷中谁不知道,太后是谢安之甥,什么事不是你们定夺。这么多年,朕何曾自主过一回?就连娶王法慧那个妒妇都是你们的主意!朕堂堂一国之君,外受权臣挟制,内受疯妇欺辱,从前受制于桓,如今听命于谢,还有何人主尊严?”
褚太后似乎没料到他心里淤压了这么多恨意,半晌道:“原来你一直为纳后的事耿耿于怀,可这是军国大事,孰轻孰重你要掂得清!何况法慧纵有一百个不是,她已经死了,她是为生你的孩子才死的,看在晋陵的份上……”
“别提晋陵!”他的声调骤然提高,似乎剖开了某种隐忍,“朕讨厌她,她的眉,她的眼,一举一动,神情作态都像从她娘那拓下来的,朕只要看见她,就像王法慧的影子在眼前晃。她死了那么多年,还是阴魂不散,若能重来,朕情愿当初不曾隐忍,也不要活在你们挟制下!”
“你……”褚太后声泪俱下,双目一瞬黯然,她豁然拱起身子,一口血忍无可忍地喷出来,溅了满地。她这一倒,就再没起来,起初只是发热、咳嗽,几天后就发展到胸痛,咳血痰的地步。太医断出是肺痈,热毒瘀结于肺,以致肺叶生疮,形成脓疡。消息一出,众人心里就有了定数,
太后躺在榻上,望着殿顶出神,夕晖透过幔子照在脸上,惨白如纸。太医丞心忖到了大限,哀声叹气,和身边的常侍说了句什么,那常侍手中的药碗应声落地,刹那跌得粉碎。
有人握住她的手,跪在榻前失声痛哭,虚影中辨出是晋陵的轮廓。褚太后强睁开眼,语声已有些哽咽:“别哭,我若去了,你要好生照顾自己。”
晋陵双手握住她,强笑摇头:“不,阿婆,你会没事的!我昨夜去寺里祷告,天上的菩萨都听到了,他们会保佑你的。”
褚太后枯瘦的手背上青筋必现,干皴的嘴唇微微颤动:“阿婆一生辅佐六帝,三度临朝,要说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看着你长大。那些话你听见了,也别往心里去,你身上流的到底是昌明的骨血,日子久了,他会想明白的……”
哭声接踵而来,悲嚎、哀泣,一叠声在耳边回旋。帐里的褚太后合上眼,紊乱的气息化作深浅不一,渐渐停了。她实在是累了,身心俱疲,一觉睡下去,大好河山,从此谁属,与她再不相干。泪从眼角垂落下来,渗进枕里,像滴陈年的血迹。这是她第一次在人前卸下防备,肆无忌惮流露自己的疲惫。
显阳殿外的脊瓦之上,茅草迎风瑟动,连它们都感知到,这里的故事将自此谢幕。
六月初一,崇德太后褚氏崩于显阳殿,在位凡四十年,谥号康献皇后,葬于崇平陵。
几月后,苻秦大乱,在谢安的强烈坚持下,一举攻破兖、青、司、豫四州,三魏之地皆归降东晋,眼看着克复中原的切盼就能实现。谢玄上疏朝廷,要求亲自驻守彭城,豫州刺史朱序镇守梁国,这样北能固河上,西可援洛阳,内能为朝廷戍藩。
司马曜接到奏章后,连夜急诏群臣,琅琊王等人竭力反对,认为晋军征战已久,士疲将乏,再耗下去粮禀秣马都要告急。应当戍守边关,休兵养息。当然,这只是一面的堂皇之辞。最要紧的,南渡以来,司马皇室的地位久已虚挂,士族轮流把持朝政,谁也不想再出一个“桓温”,这是所有人心里,不可言明的默契。
次日,诏书就发往彭城,急召谢玄回镇“淮阴”,命朱序镇守寿阳。谢玄接到诏书后,一怒之下撕了个粉碎。
此时的谢安,也已到了弥留之际。重重垂下的帘幄后,传来女眷压抑的哭声,他才一咳嗽,就有捧着巾栉汤药的婢女拥了进来。他挥手道:“出去……叫石奴和瑗度进来,我有话交待。”
过了片刻,谢石领着子弟们进来,履下悄无声息,还没走到床边,就远远地跪下了。
“五弟,来……”谢安的声音极虚软,连眼中的神光都已涣散,谢石赶紧扶他坐起身,半靠在自己身上。只听他喃喃地道:“今后谢家可就靠你了,阿羯在外征战,瑗度还年轻,万事要多留心。如今太后已故,吾家深受主上猜忌,你们听着,要以素退为业,不可豫人家事,切切记住……”
谢琰跪在帷前,忍不住有一丝激动:“那北伐……”
“咳咳咳!”谢安好一通咳嗽才遏住,干瘪的嘴唇似两片枯叶,抖得厉害:“陛下轻佻浮躁,没有人主之量,北伐不过是一句空谈。待我死后,就让阿羯上疏解职,早日回会稽去吧,建康这个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帐后的刘夫人听到这里,两行热泪突地涌了下来,一径哭得撕心裂肺。她身后猛地钻出几个孩子,都扑到病榻前,握住谢安的手哭唤道:“阿公!阿公!”
众人更觉得心酸,谢安抚挲着他们的头,笑了笑,他含糊而坚定的声音说:“哭什么,阿公自有好去处。你们都记住,我谢家子弟华宗冠胄,磊落如玉,将来入仕后,要思自勤勉,为国为家,切不可做有堕家风之事……记住了?”
几个孩子都哭得哽噎,用力的点头。谢安涣散的目光,移向最小的那个孩子,五指在他清秀的面庞上停留片刻,嘴里不知喃喃念了句什么,手就滑脱了下去。
八月,谢安在建康乌衣巷薨逝,朝廷追赠他为太傅,谥号文靖。谢玄接到叔父死讯,心灰意冷,回到淮阴后上疏请求解职,朝廷不予答复,他又一连上了十余道奏疏,才被恩准。
三年后,谢玄病逝于会稽,终其一生,也没能实现北伐的志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