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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008(1 / 1)

叶子是在黑暗里醒来的。

手探下去,摸到的是床单上一滩湿润,举回手,嗅一嗅,浓重的腥味。她爬起来,揿开灯,去洗手间换卫生巾。掰出一粒止痛药,拿水咽下,她扫一眼客厅的小桌,瓶瓶罐罐都揭了盖子,散在桌面上。

已经不知道过去有几日。

室友一直没回家,想是不愿与她这样的败类共处。期间,她一直昏睡,偶尔清醒,吃点东西,看一眼消息,什么都有,国际新闻、同城消息、同学的责怪、画廊的辞退信、学校的退学通知……随意瞟几眼,倒头又睡。

睡眠挥霍完了,便蹲在垃圾桶旁边,剪头发。全无章法,长一指、短一指地剪,任它们纷纷地掉。这头发,她自己剪的不算,实际上,掉得也多,折腾几次,她又耗尽了这消遣。

她在桌边坐了一会儿,又嫌房屋憋仄了。披一条羽绒服,她出了门。

深夜的北方街道,车与人都零星,只路灯擎一排排的昏黄,水门汀的路,粼粼的光,仿佛一条月下的长河。她就在这河边跋涉。

头发短了,又没戴针织帽,寒风从发隙里刮,冻得她头脑清明一片。

她以往是最怕走夜路,总疑心暗巷里埋伏着意外,但为了生计,还是硬着头皮闯荡。以前好,手头有工具,行路快,时不时还能搭一程公交,安全有保障,不至于太害怕。如今,踽踽的一个人,晃悠悠地在路上走,头顶的光亮一阵,暗一阵,她也不嫌旷然得没着落。

大部分时候,心都是空的,见到什么,都只是看。萧瑟公园里遍地碎影子,暗里的长凳上,情侣们拥吻,末了,靠在一起讲话,低声地笑;政府建筑大院外,铁冷的伸缩门下,有人垫写了字的纸板睡觉,团团的灰黑色羽绒袄被LED标语染红;巷子里的店子都关门了,只一些荧艳的玻璃门还透着亮,女人们打起帘,光着腿出来接外卖,哈腰向骑手道谢,又转回脸同姐妹们说笑……她走了许多个夜晚,但都似同一夜,像集邮的册子,一排排,都沾黏到一块儿。一条长得走不出的夜,供她幽灵般徘徊。

厨余垃圾箱边跃出一只野猫,从她脚背上掠过。

一切都与她无关。有时也相关。从歌厅出来的男孩们,驾车蹭着她驰过,要惊吓她,落空了,便从车窗里探出头,呲牙,冲她竖中指。另一个夜晚,她又见了那辆车,停在同一家歌厅门前,她从垃圾桶中翻出一枚啤酒瓶,冲引擎盖上砸碎了,把尖利的裂口滋滋拖过车身,留下沉默的伤口。

她离开,找一溜台阶坐,去拨手背上扎入的玻璃碴子。

那些人没有找上她。

也有不空的时候。没有多余的感情,只是愤怒,不是被激发,而是从虚空里膨胀来了,不是一种情绪,是生理反应。于是她走路到一半,忍不住,揪着领口,蹲下身去喘气,眼但眶是干燥的,泪似乎都枯涸了。发了病一样,苦痛一会儿,又隔一阵,情绪消退下去,她站起身,继续走。

她会在桥上站上两三个钟头,脸对着黑沉沉的水,想起大学里的老师调侃燕城的河湖,尤其是冬天——浅得像塑料盆里的洗脚水。她笑了。

再走,嘣嘣,雪粒子打在羽绒袄的覆膜面料上,下雪了。

她是雪夜遇到那个女孩。临近年节了,城空了一大半,北方人夜生活少,回家得早,除了景区还聚了人,居民区除了亮灯,几乎觉察不出人影。女孩穿着阴天蓝的棉袄,独自在人行道上走,夜影里,像一只失怙的鸽子。叶子迎面走近,只见一张拉着嘴角的幼小的冷脸,并没有哭。她瞥了一眼,没有理睬,继续走自己的路。

大约走了十来米,正在公交站牌下,她终于立住了,面上仍没什么表情,只是转回身,大步赶上小女孩,叫住她:“我送你去附近派出所。”

女孩的母亲赶了两个钟头的路,才从城郊赶到派出所。叶子坐在排椅上,女孩坐在她身边,两个人没有讲什么话。直到见到母亲,女孩吞咽一下,面上冰一样,裂了缝,松动了,一泡一泡的热泪滚落出来。母亲要来安抚她,她一面擦着脸,一面推拒母亲,呜呜咽咽地哭,惹得母亲眼眶也红,张臂把孩子搂入怀里。

过年,母亲还在公司加班,把孩子送到舅舅家玩,表兄把她带出去,却不当心叫她走丢了。女孩独自找不到回去的路,只得在街上徘徊,走了四、五公里的路,直到遇见叶子。

母亲向叶子道谢,叶子便点头。等母女俩牵着手走到门口了,叶子忽地站起来,两步赶上,叫住两人。她垂着手,眼睛低着,只看女孩,她问:

“你能抱一下我吗?”

女孩扬眼睛向母亲征询,母亲松开手,在背后轻推她一把。女孩走上前,叶子蹲下身,任由女孩搂住脖颈。

母女俩走后,叶子也动身离开。

她坐地铁回家。地铁里也空旷,没有风,但她总听见风声在流窜。走出地铁站,灯光逐渐被夜色淹没了。她向前走了几步,有温热、湿润的东西从胸腔里顶上来,她抽噎一下,紧接着,眼泪滔滔淌下来。

外面没有人,她先是哽咽,而后低泣,继而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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