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母亲与姨妈一致执意邀孟宴臣吃饭,却听得叶子说,没有他电话号码,于是把人推出店门,叫她亲自去请。叶子也就循昨夜的路去招待所。到了地方,却见房门大敞着,腰里系白罩布的清洁工正把抹布擦桌。整间房被天光与雪色映得透明,细亮的灰尘缓慢浮游,已半点不见人住过的痕迹。
回到家,向母亲与姨妈说了情况,把铁钩哐哐掣下卷帘门,揿开灯,在溶溶的黄昏的灯光里,一家人再多做几样蒸菜,遂在电视前坐了,聊天,嗑瓜子、花生,饮些甜酒,吃点饼干。县城里是早禁燃鞭炮的,姨妈便在网络上下载来一条音频,劈里啪啦,放在桌角,循环往复地放,炸个热闹,逗得叶子笑个不停。
近夜了,米饭犹在锅里焖着。叶子拿这个空隙,给《览物》的同事们发新年祝贺,一条条收到回信,同样是祝福,捎带说想念,还有视频留言截屏,称粉丝们也等待着她。心底的郁积被冲散不少,她起身,把母亲推到四方桌前,又去厨房帮姨妈端菜,摞了碗、筷,分码上桌。菜碟排开,剔透软弹的猪皮冻,在芝麻红油碟里刮一下,辣艳欲滴;粉唧唧的几段蒸肉,盘卧在洁白的瓷盘里;鲤鱼倒剐了鳞,肚上分几口花刀,丢下锅,在沸油里裹了,浇一勺葱、蒜、五花肉丁熬煮的酱浓汤汁,正搁在桌中央,祈一个好寓意;昨天刚包的饺子,从白汤里捞出,拿瓷盆装了,衬在一边。
三人各各敬过酒,说过祝愿的话,举箸开动。忽然,有人敲门,指关节叩在铁皮门上,哐哐响。三人互觑一眼,叶子搁下筷子,起身开门。
门缓缓升起,粉样的雪卷带着风灌进来,冻得她跺脚。门前挂灯亮着,在黑黢黢的夜色里撑开一弧暖黄的光,于是她先是见对方的羽绒衣下摆,再见他握住一段酒瓶细颈的手,最后见到脸,是孟宴臣。他微微躬身,见了她的面,无言地怔住,慢慢挺直腰,把酒瓶举给她看:“很抱歉,路赶得急,没来得及买礼物,之后我叫人送到你们这里来。”
“不用了,”她侧开身,请他进来,“来吃饭吧。”
见来了客人,不方便的母亲仍坐上席,姨妈则让到下首,由两个年轻人分坐两边。叶子去后厨多取一副碗筷、杯勺,孟宴臣接过,道谢。启瓶器压旋进木塞,啵一声拔出,浓香四溢,“白葡萄酒,度数不高。”酒筛向孟宴臣面前的玻璃杯,被他用手让住,“不好意思,我现在不怎么沾酒。”话听得叶子顿一顿筷子。
两位长辈谦过了饭菜,四人开动。姨妈爽快,询问孟宴臣工作,又问他和叶子的相识,他都大略地答了,不曾说谎,但也不讲全,维持住桌面上的气氛。他是客,重心自然偏他那边,叶子干脆只吃饭,不说话。
孟宴臣夹了一枚饺子,送进嘴里,嚼几下,忽然顿住了,神色迟疑起来,叶子见状,忽想起包饺子时,姨妈洗了两枚硬币。见对方要吞咽,她忙丢了筷子,站起来,拿手去拍他脸颊,叫他:“别咽,快吐出来!”手又掬到下颌,催促他。孟宴臣抬眼看她,怔了片刻,一枚亮晶晶的银制圆硬片从他嘴里吐出,落到她掌心。带他口腔的温度,但又沁点凉意,叶子反应过来,手一翻,叮当,硬币敲在桌子上,滴溜溜打个转,终于躺安稳了。左右看一眼母亲与姨妈,只见大家的动作都滞缓了,瞠目结舌地瞧着她。饭菜热气白蒸蒸的,烘得她脸烫,叶子坐下,低着脸,皱着眉头,嗔怪姨妈:“饺子里包了硬币,你怎么不早说?多危险。”话愈说到后面,声音愈低下去。
一桌人继续吃饭,只是都沉默了。这边吃两口菜,那边抿一口酒。
“砰砰砰!”大家都拗头向门看,有人在外捶门,声音被隔去一半,但也听得出焦急:“叶子妹妹,救命!你帮忙看看我家小妹!”
提拉起卷帘门,正见的是对门吴姨家的大女儿,她披着羽绒服,发上肩上都是雪,冻红得脸急得皱在一起:“小妹她肚子疼得厉害!我去了县城的医院,没有人。”随大女儿去吴姨家,一进门,便听见小孙女在哭叫,来不及安抚小孩,径直走到卧室内,门里灯大开着,吴姨坐在床头,而床上蜷缩的人在哭,只是声音很低,一声续不上一声。
到了跟前,蹲下身询问情况,女孩疼得满头是汗,黑头发一绺一绺贴在焦黄的面颊上,一只手捏住母亲的手,一只手虚拢小腹,却不敢用力按压,已是没有力气再说话,吴姨大略地讲了,说她刚来例假,只是不多,忽然就下腹痛,以至到了这种地步。
“你是不是有男朋友?最近有没有和他同居过?”女孩听到叶子问话,畏怯地看母亲一眼,继而眼泪淌下来,“对不起,妈……”她的脸掣动着,声音像门隙里嘶嘶的风,“对不起……”
吴姨没有讲话,但也未放开女儿的手。叶子想了一阵,下结论:“好一点,只是痛经,坏一点,恐怕是宫外孕。”
“那怎么办?”
“要保险,得送去附近城市的大医院。”她当机立断,“我去开车。”
走出门来,却见孟宴臣等在雪地里。姨妈凑上来问,她把情况大略讲了,孟宴臣却皱眉:“你开车?你刚刚喝了酒。”叶子一呆,他续接上:“我来开吧。”“你开车来的?”“不是。”“那只能开我家的……但我家是手动挡。”“我是C1的驾照。”
把女孩抬上车,教她向一侧蜷缩着,减轻痛感。车厢空间小,已再容不下人,吴姨与大女儿只得另寻司机,再坐一辆。叶子坐上副驾驶,给孟宴臣指点车上各个按键。雨刮器刷开濛濛白霜,前车灯亮起,雪粉在光束里划出千万条金丝线。姨妈扒住车窗,嘱咐:“去城里要走山路,你们当心!”
车行到半路,夜空里忽放起烟花。女孩哭弱了声音,业已安静了。细碎雪片中,夜静得如一整块亘古的漆黑的岩石,动静只有车引擎的嗡鸣,与前照灯打亮的一小段路。“噗——呲”,不知是哪处,政府管得松散,纸筒吐出光焰,一线流星升上天空,“砰”一声爆开,满天都是烁烁的金粉。一看手机,竟已过了点。光映亮孟宴臣的侧脸,又被黑暗隐没。夜里开车,走的是积雪的路,他眼睛盯紧前方,但还是同她说:“新年快乐。”
“嗯,”她回应,“新年快乐。”
凌晨一点半,终于赶到市医院。叫了急诊,医生忙出来接应。女孩躺上平推车,尚有一丝意识,因为失血,嗓子干得沾黏,说话声也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