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早朝过后,江宴被皇帝带去了紫宸殿。
室内茶香缭绕,两人在檀木茶几上对面而坐。
皇帝抬起左手拢住明黄色龙袍广袖,伸手为江宴斟了一杯茶,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品尝品尝,“这是蒙顶那边新运过来的,汤色碧青明亮,滋味鲜爽,此茶被誉为‘仙茶’,久饮此茶,可延年益寿。”
江宴仍旧端坐在沉香木椅上,垂放在腿上的手并未有任何动静,眉眼平静无波:“陛下有什么事便直说吧,微臣喝不惯蒙顶茶。”
皇帝举着茶杯的手瞬间僵滞在了空中,面上苍老松弛的皮肤也微不可查的抽搐了几下,江宴无忌口的食物是双方都心知肚明的,他方才的话哪里是喝不惯蒙顶茶,分明是不想喝皇帝亲自为他斟的茶。
空气瞬间凝滞了一瞬,室内顿时静得只闻自己身体的呼吸与心跳声。
蓝色花纹的白瓷茶杯被人轻轻放置在了木桌上,空气霎时又流通了起来,皇帝开口道:“且勒的珠音公主来大凉已有三月,你应该知道且勒王的意图吧。”
江宴面上终于有了细微波动,只是话语仍旧冷淡简短:“知道。”
皇帝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且勒那边的意思是想将珠音公主许配给你,”
皇帝话音未落,江宴便立即出声打断:“我不同意。”
江宴话语虽轻,只是眉眼间的神色却极为坚定。
皇帝似乎早料到了江宴会如此说,他叹了口气道:“你是一品官员,可以娶平妻,谢家那丫头为人也大度,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异议,你也不必怕她会因此同你生些龃龉,至于且勒的珠音公主,我曾召见过她几次,她模样长的也标志,为人飒爽没什么坏心思。”
“况且,想必你也听说了,这些时日,那姑娘与谢家的丫头相处的也挺不错,她们二人日后在江府想必也定能相处和睦。你也不用怕后宅不宁。”
皇帝说完,抬眸去看江宴,只见对方眸眼满含冷色,似淬了一层寒冰,红唇紧抿,面上紧绷,似在强力克制着怒意。
没由来的,皇帝突然开始有些心虚,他开口劝慰道:“男子三妻四妾本就是常事,你若不喜欢她,大可以将她安置在江府,只当府上住了名外客,素日多添了一副碗筷罢了。”
“是啊!”江宴轻浅地笑了一声:“男子三妻四妾是常有之事。”
皇帝面上升起了一丝讶异,似是没想到江宴竟会如此好说话,只是内心的喜悦还未涌上头,才堪堪吐出半口气放松,便被对面男子接下来的话生生气得要吐血。
只见江宴方才紧抿的唇此刻微张,缓缓吐出一句:“陛下既想与且勒联姻,不若自己将且勒公主娶了,这姻亲关系不更牢固?反正陛下正值盛年,后宫也多日未曾进新人了。”
“放肆!”茶杯被人猛地拍在桌子上,冒着热气的茶水顿时撒了一片,朱钧站起身,猛得一甩广袖,双手背后,此刻面色涨的通红,情急之下,对江宴摆起了皇帝身份的架子:“婚姻大事,自古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今日不过让你娶个女子,又不会少块肉,怎么?还委屈你了?”
皇帝冷睨了江宴一眼,“朕今日就把话撂这儿了,迎娶且勒公主乃是皇命,若要拒婚,你最好仔细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承受住违抗皇命的结果!”
江宴并未被皇帝这番恐吓的话语吓到,面上依旧挂着讥诮嘲讽的淡笑:“以且勒的国力,就算陛下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和亲,且勒那边也不敢有任何怨言,陛下执意让我娶且勒公主,究竟是想维系两国关系,还是单纯的想弥补自己对郦妃的愧疚?”
朱钧面上的怒意随着江宴话音的落下立刻消散得无影无踪,他似乎被江宴的话踩住了痛脚,面上神情变幻莫测,方才因满腔怒意涨红的脸此刻因被人戳穿真实想法而变得青紫了起来。
江宴嘴角依旧沁着淡淡讥笑,继续开口:“郦妃嫁入大凉二十余年,为何一直没有子嗣?我想,这背后原因,陛下比谁都清楚吧。”
“若不是陛下觉得郦妃年岁已高,用药已久,应不会再有身孕,便命太医停下了暗中给郦妃的药,郦妃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有孕,也做不了母亲。陛下对郦妃心存心虚愧疚之意,对于这次郦妃的恳请,随即便应下了。”
江宴语气一转,方才的云淡风轻荡然无存,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浓烈质问:“只是,我为何要为陛下的愧疚负责?”
江宴垂头轻笑了一声,低语道:“难怪母亲当年不愿再与大凉有所瓜葛,而是选择了将身心全部交托给了义父。”
朱钧被江宴这番毫不留情的话狠狠得刺痛了,心房如同被人狠狠攥住,痛得他如何都吐不出一句话语来辩驳。
江宴语声清朗坚定,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继续说道:“不管是且勒公主还是其他什么人,微臣都不会娶,微臣的后宅此生只能有一个女主人。”
他抬眸看了一眼皇帝,朱钧此刻侧身对着他,面上神情看不出究竟是何,两人静默片刻,江宴起身行着君臣礼说道:“陛下若无其它事,微臣便先告退了。”
行至殿门口时,身后传来了一个有些苍凉无力的声音:“你,可是一直在恨我?”
江宴止住了脚步,面色平静无波,他抬眸看着紫宸殿门前的汉白玉台阶,台阶有十几层,衬的宫殿高大华丽,就连殿前用青石砖铺就的地面,也似一望无际。
只是这一望无际的辽阔也是看不到尽头的孤寂,宫殿的宽大冷清也只会衬的人渺小微细。
殿内寂静了一瞬,江宴缓缓开口,语声如同殿外静谧的蓝天一般淡然,“我从未恨过陛下。”
苍凉孤寂的声音又自身后传来,只是这次夹杂了几分方才没有的无奈与自嘲:“可是也从未将我视作亲人看待。对吧。”
江宴抿嘴未语,眉眼也微不可查地暗淡了一丝。
须臾后,他终于举步走出了这间令人压抑的宫殿。
殿外的人影逐渐渺小缩成一点,最后连半丝身影也看不到了,皇帝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我倒是希望你心中对我有恨。”
至少,有恨意说明他在江宴心中还是有半寸亲人的位置的,也好过如今这样毫不在意,让他想弥补都无从下手。
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