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直在宫里待了十年,素未谋面的,还真没有几个人。
这位顺义郡主赫然在列。
她是已故藩王秀怀王的女儿,高太妃的亲孙女。
成化六年,秀怀王就藩,本该将她带走,周太后却以难得天伦之乐为由,将年仅七岁的她留在了清宁宫。
直到前年,周太后将已然长成幼童的小太子朱佑樘宣之于世,万贵妃勃然大怒,细细查探才知,那时候正逢小太子在西宫出生,周太后便拿她作为人质,逼迫高太妃悄悄抚育太子。
她长年依附太后,寄人篱下,连宫宴也是从不出席,可谓消极避世。
宫中知顺义郡主者,能有几人?知顺义郡主闺名者,凤毛麟角。
想到此处,汪直心中一凉。
故人朱徽,可以是低贱的宫女,可以是庸碌的女官,甚至可以是深居简出的公主,却唯独不能是顺义郡主。
她身陷国本之争,是周太后手中之棋,是万贵妃目中之刺。
马车被敲了两下,汪直拨开窗帘道:“秋姑姑好。”
来人正是清宁宫掌事宫女秋禾。周太后茹素礼佛多年,身边只留了这么个贴身侍女。
秋禾冷嘲热讽道:“敢与郡主同乘一车,厂公,你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汪直下了车,微微俯身道:“姑姑误会了,汪直并不知郡主身份。”他拿手掌将朱徽从头到脚划一遍,示意这副着装,谁人认得。
秋禾眸中满是志在必得:“做了便是做了。郡主,厂公,请吧。”
众目睽睽之下,汪直心知难逃此劫,向韦瑛递了个眼神,他便悄悄抽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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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宁宫里,檀香四溢。
周遭一片寂静,只有周太后一个人伏在案桌前,左手勾着佛珠,右手执笔抄经。
“太后,奴婢找到顺义郡主了。”
周太后抬眸,见秋禾带着两个人走进殿内。朱徽一身脏乱的宦官装扮,垂首站立,一言不发。汪直跪地道:“奴婢叩见太后娘娘。”
“汪直?”
周太后看向秋禾,秋禾忙解释道:“太后有所不知,郡主是坐在了厂公的马车里,两人一起回来的。厂公如此藐视宫规,僭越郡主,以下犯上,依《内令》,合该杖杀。”
周太后平淡道:“既该杖杀,你让他进来做什么?”
朱徽目瞪口呆。
她知道周太后与万贵妃积怨已久,周太后想拿捏万贵妃的人,无可厚非。但汪直提督西厂是成化帝的意思,如今新官上任,寸功未立,太后此言分明是毫不顾忌皇帝的面子,看来史书上描述的“母慈子孝”,有失偏颇。
秋禾道:“奴婢明白了,来人——”
她话音未落,只听汪直念道:“于诸惑业及魔境,世间道中得解脱。犹如莲花不着水,亦如日月不住空。”
周太后很顺从地下了这个台阶。她将佛珠一挥,止住了上前拽他的宫人。“你一个阉人,也配参禅?”
朱徽心道,或许他是在讽刺你,身为皈依之人,将“杖杀”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念经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汪直道:“奴婢哪懂参禅,只是闻此檀香,心有所感。”
周太后道:“罢了,上天有好生之德,哀家也不想惹上世间之道。杖杀免了,改杖一百,汪直,你可心服?”
脱离刑杖时期太久,朱徽实在不明白,杖杀和杖一百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汪直道:“奴婢心服。”
周太后低头继续抄经。左右两位宫人复上前,汪直眼神示意他们退下。
两人对视一眼,或许太后与西厂提督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相商,便转头离了殿。
周太后头也不抬:“厂公真是呼风唤雨,哀家宫里的人,想留就留,想走就走。”
留的是顺义郡主,走的是方才二人。
汪直叩首道:“奴婢有话要说。”
“说吧。”周太后起笔蘸墨:“顺义和秋禾不是外人,若厂公连她们都要避讳,哀家也不必听了。”
汪直默许道:“刑杖一百,奴婢自知必死无疑。奴婢一条贱命死不足惜,只是西厂公务耽误不得。”
周太后道:“皇帝自会派人接了西厂差事。”
汪直笑了笑:“太后所言不虚。不过最近案件复杂,他人未必得力。比如太后娘娘的弟弟周寿,是锦衣卫的一位千户,他有个手下叫高崇,曾去福建办过一个案子——”
周太后阴恻恻地打断道:“你在威胁哀家。”
汪直道:“奴婢岂敢。若奴婢死于刑杖,此案该如何结案,奴婢九泉之下不能得知;可若太后娘娘慈悲,饶奴婢一命,奴婢敢保证,一应事宜,到高崇即止,绝不株连。”
高崇这个名字一出,朱徽如醍醐灌顶。
试问西厂初立,何案开刀?
那必然是首案兼重案:福建从三品建宁卫指挥使杨晔一案。
《明史》上载,杨晔在当地被告了一状,说他暴横乡里草菅人命,风声传来京城,成化帝便派了刑部主事王应奎、锦衣卫百户高崇前去福建查案,并无所得。
后杨晔堂而皇之逃来了京城,藏到了姐夫董屿的家里,董屿为保全自身,将杨晔的消息透露给了锦衣卫。锦衣卫百户韦瑛上报汪直,杨晔便被下了西厂狱。
汪直曾说,今日韦瑛才得西厂牙牌,应该就是拿杨晔做了投名状。
朱徽心叹,汪直也算临危不乱,能立即判定王应奎和高崇的“并无所得”,是被杨晔行了贿的缘故,又从高崇联想到了他的顶头上司——周太后胞弟周寿。杨晔的贿金,只怕也有一部分进了周寿的口袋。
西厂抓了杨晔刑讯,高崇肯定是保不住了。至于西厂要不要继续讯问高崇,却是汪直说了算。
恐怕,这既是他的筹码,也是他被太后拿刑杖相逼的真正原因。
一方拿宫规礼教掩人耳目,一方毫不畏惧地戳破她心中所图,短短几句话,刀光剑影,真是有趣。
周太后道:“你还是在威胁哀家。”
汪直面不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