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桃报李而已。”
周太后搁了笔:“罢了。若误了西厂的事儿,只怕皇帝会找哀家抱怨,一时找不到可用的人。改杖三十,顺义,你监刑。”
朱徽:嗯?
她正听得津津有味,突然被拎到台前。
周太后道:“若有半点徇私,剩下的七十,你便替他受了。”
朱徽心中冷笑一声:我徇私?我倒希望直接将他杖杀算了,让他出师未捷身先死,不知多少无辜之人会得到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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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停了,殿外寒意刺骨。朱徽翻出了件约莫四五斤重的盘金满绣披风,将自己裹成了个粽子出门。走至回廊下,却见冰天雪地里,汪直脱得只剩中衣,白裳与雪色融为一体,身量单薄,惊艳入世之容平添了清冷遗世之貌。她不由一怔,隐隐一团怜悯悄然在心底滋生。
刑凳已经摆好,两边一对宫人竖着刑杖。朱徽第一次近距离看到明朝刑杖真容,通体是朽木的黑,顶端却有几分褐锈,似乎是血凝干的痕迹。她被这个猜测吓得一惊,再看时便多了骇人之感。
看到朱徽现身,汪直自然地趴上了刑凳,对掌刑宫人道:“既是太后下旨,二位不必手下留情。”
掌刑宫人有些纳闷,以为他会说些威胁或者求饶的话,没想到却是一句不必留情。
汪直环抱身子,闭着眼静静等待。
朱徽点了点头。
第一杖落下,他剧烈一抖,痛呼声被截断在咬紧的手腕中,却也浅浅传到了朱徽的耳朵里。披风下,她右手手指不禁掐住左手手背,试图止住心头陡生的惊惶。
“五……六……七……”
伤处挨了一轮,便只能伤上加伤,将疼痛涨至数倍。她看到汪直额头上满是汗珠,手臂抱不住身体,只能死死扣着刑凳,指关节已然泛白。
她突然想起,片刻前,在暖和的西厂马车里,这双温润修长的手,曾给她递了一杯温热的茶。
“十五……十六……十七……”
他满面汗水与泪痕,一道道痛苦的□□在空中萦绕,每一声都将她的指尖往皮肉里扎深一寸。
堂堂西厂提督,为人刀俎者终成鱼肉,她本来应该拍手称快,此刻却躁动不已,或许是对虐身刑罚本能的厌弃。
二十杖一过,裤子上印染出一抹血迹。掌刑宫人一抬头,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浓浓的恐惧。这位是陛下和皇贵妃的宠宦,若被打伤了筋骨,自己怕是也活不长久。反正已然皮开肉绽,太后那里也能搪塞过去了。
于是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纵使衣裳上慢慢浸满了血水,经验丰富的二人也知道,都是皮肉小伤而已。
朱徽却不知其中关窍,她只看到汪直的声息越来越微弱,一滴滴血凝结在衣角,沉重地落在雪地里,晕染出一点点触目惊心的红。
她将手背掐出了血,脸色比汪直还要惨白。
这顿瘆人的刑杖,本质上是太后为了警示他杨晔一案,明面上却是源于他送了自己一程。
郡主宦官同乘,仅此而已。
奸宦合该受惩,有律法处决其身,有史书蠹伤其名,却唯独不能毁于予人善意。
三十杖打完,满头大汗的两人举着刑杖离开,负责搬运刑凳的宫人却尴尬地守在他面前。
他静静地伏着身子,一动不动。
朱徽跌跌撞撞地跑下来,蹲在他身前,见他睫毛上挂着的泪珠几乎凝结成冰,双唇已被咬出血痕。她想扶他起来,却听他一句颤音如呓语,仿佛要将心割碎了去。
“疼……”
远方的哭声总不及近处的哀号刻骨铭心,纵使未来有万千罪恶,此时此刻,也不过是个刚受了刑的十七岁少年。
朱徽心烦意乱,下意识解下了披风,搭在了他身上。
感受到她的体温,汪直勉力睁开了眼,双唇微动。她附耳过去,只听他喃喃道: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朱徽三魂丢了七魄,无力地跌坐在了雪地里。她差点忘了,汪直自投罗网,身陷清宁宫,还真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并未得到肯定的回应,汪直苦涩一笑,低下头去。
“有水吗……”
朱徽拾起披风的一角,盛了一抔雪,覆着手背化开,喂到他唇边。
“今日是我对不起你,以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我会偿还给你的。”
清宁宫没有汪直的人,搀他进殿的活计就落在了朱徽身上。
她手臂一松,汪直如一枝枯萎的藤蔓,摔跪于地。
“奴婢……叩谢太后恩典……”
看他只剩了半口气,周太后脸上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遂事不谏,既往不咎。顺义,送他出去。”
朱徽心中奇怪,这宫里那么多人,怎么也轮不到她这个郡主去送。可周太后却偏偏点了她,不知又怀了怎样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