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徽依旧一身破落宦官的衣衫,撑着汪直出了清宁宫。
宫外,韦瑛守着西厂马车,频频向宫内回望,焦头烂额。他旁边站了位三四十岁的女官,斗篷加身,闭目养神。
汪直阴阳怪气道:“尚宫大人来得可真是时候。”
钱洁睁眼道:“才三十杖。还以为是来替你收尸的,让我白开心一场。”
汪直冷笑一声:“我要是死了,御马监和西厂给了梁芳,你以为他会比我下场更好?”
一旁默不作声的朱徽听到梁芳的名字,倍感亲切。此人是继汪直后的下一任御马监掌印,若说汪直弄权,他则是贪财,靠着谄媚万贵妃,将皇帝的内库都快扒没了。汪直的结局是被贬南京,《明史》上好歹还落了个“竟良死”,梁芳则是“卒废以死”,某种意义上,汪直也算一语成谶了。
再看面前这位韦瑛搬来的救兵,衣着显赫,眉目庄严,汪直称呼她为“尚宫”,两人关系却明显不怎么好。一提梁芳她便噎住,恨不得要将汪直生吞活剥。
朱徽给出了结论:万贵妃的心腹,梁芳的菜户娘子。
看来汪直受万贵妃宠爱不假,但宫里明枪暗箭,他也树敌颇多,梁芳这两口子便是虎视眈眈。他心知会被周太后为难,让韦瑛赶紧去摇人,却摇来了这么个袖手旁观的。若非他自己与周太后斡旋,遭的罪会更多。
生活不易,厂公叹气。
钱洁道:“哼,娘娘可舍不得你死,派我来救你,本想着数过了一百再进去,可惜你出来得太早了。”
汪直白了她一眼:“所以尚宫大人想怎么救我?”
钱洁道:“陛下口谕——”
三人皆跪地。
“朕也好久没见顺义了,正好把她叫来说说话。既是汪直带顺义去的清宁宫,便也让汪直将人送来安喜宫吧。记住了,怎么去的,就怎么来。”
朱徽:嗯?
怎么又是我?
汪直挣扎着起身:“陛下在娘娘那儿?”
看他明显有些担忧,钱洁讽笑道:“不错。看来我还有机会为你收尸。”她抬脚就往清宁宫里走。
汪直道:“尚宫大人做什么去?”
“找顺义郡主。”
朱徽:“我就是。”
汪直:“她就是。”
钱洁转头一愣,打量了她一通,行了个标准的礼:“尚宫局尚宫钱洁,见过顺义郡主。郡主请。”
朱徽明白,成化帝所言“怎么去的,就怎么来”,明显是在挑衅周太后:朕觉得郡主与他共乘不算什么,不仅不算什么,甚至可以再来一次。
她宛如一只提线木偶,又被抓上了马车。
汪直扶着门框,摇摇晃晃地挪步进来。外面冷,伤处冻得没了知觉倒好,如今到了个暖和的地儿,疼痛如排山倒海一般袭来。
朱徽见他虚弱得很,不安道:“你还能坐吗?”
“当然不能。”
汪直将圆桌上的茶壶拨开,露出一个拇指大小的机括,轻轻一摁,圆桌腿便被全部折叠了起来。他将右侧的长凳底下一抽,两张同长宽但略矮的凳子滑出,像套娃一样,与原先那张衔接成了正好一个人躺倒的床,圆桌并桌上物件,稳稳藏在床下。
朱徽在后侧坐定,不禁赞叹道:“这马车设计得真巧妙。”
汪直俯卧上床:“为陛下和娘娘办差,倘有不如意,受罚是免不了的。”他将氅衣披在身上,背过头去闭上了眼,疲惫道:“恕奴婢伺候不了郡主了,郡主自便吧……”
马车向安喜宫缓缓驶去。
朱徽靠在车壁上,也有些累了。
她来这儿不到一天,先被周太后拿来对付汪直,又被成化帝当做借口救走他,妥妥的一枚工具人。到现在为止,除了这个顺义郡主的名头外,她对原主的身份和经历一无所知。
且成化帝叫她过去,当然不是为了说说话的。汪直因自己而受了伤,以帝妃对他的偏宠,恐怕自己接下来要经历的,比那三十刑杖更甚。
她心中烦闷得很。微微眯开眼,看到汪直的身子因忍痛而不住颤抖,恻隐之心又被狠狠唤醒。
人本血肉之躯,此时躺在这儿的即使是刘瑾魏忠贤之流,她也不免动容。
更何况是个曾经笑意盈盈的明媚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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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喜宫内,成化帝与万贵妃正对坐手谈,身边无人侍立。
殿中炭火噼啪作响,瑞脑销金兽。
成化帝看着爱人冥思苦想的模样,忍俊不禁。
“唉……妾身认输。”
成化帝笑道:“朕的棋艺还是你教的,算不算青出于蓝了?”
万贵妃抿唇一笑:“算。”
成化帝童年生活着实有些艰难。幼年逢土木之变,父皇被困瓦剌,叔叔继位,很快被废了太子。后父皇被送还回京,锁于南宫,他只能在叔叔手底下讨生活,朝不保夕。
好在叔叔没有子嗣,在位八年,重病不久于世,以为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皇位还是他的。谁料父皇杀了回来,愣是又当了八年皇帝。
成化帝登基时,未及弱冠。前十几年的坎坷人生,只有万贵妃始终不离不弃,拼死相护。
“来,再开一局,你肯定能赢。”
两人往回收着棋子,钱洁领人进来。
“启禀陛下、娘娘,郡主和厂公带回来了。”
朱徽抬眼望向帝妃。成化帝才过而立之年,剑眉星目,昂首垂眸,比那副南薰殿帝王画像上俊美得多,且周身帝王之气,连地上一只蚂蚁见了也要山呼万岁。他注视万贵妃的眼神却柔情似水。万贵妃看起来也才四十来岁,雍容华贵,保养得宜,分明眉眼温和淡漠,朱徽却莫名觉得藏着英气和杀气。
能在刀光剑影里护住幼主,且将其教养出铁腕手段,她又怎会是个平平无奇的弱女子。
成化帝看了眼朱徽:“你进来做什么?门口守着去。”
万贵妃也看了眼朱徽,对钱洁道:“去他屋子里暖上炭,备盆温水。”
两人垂手离开,独留汪直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