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府。
明月楼从马车上跃下,迎面遇上锦衣卫清道。各府大门紧闭,人声不闻,只听马蹄声持续不断地在大都街衢里回响。
周玄开了明府侧门,二人入内,却见府里乱作一团。洒扫的丢了扫帚,奉茶的守着花圃,只来来往往步履不停,比此刻的大都城还要热闹。明玠的夫人周如烟正立在檐庑下听瑶池的回话,明月楼走过去:“…阿嫂,府里出了何事?”
“…府里遭了贼。”周如烟犹豫道,“就在你出府后不久。眼下也不知那贼人究竟是为何而来,只是…”
明月楼见着周如烟微滞的神色,心下了然:“看来是冲着我来的。”她转向瑶池:“丢了什么?”
瑶池咬着下唇,声如蚊蚋:“丢的是小姐昨日才拿出来的《春秋繁露图》。”
暴雨如瀑,家仆往来穿梭,噼里啪啦地踩在蓄积的水洼上,空中忽而惊雷炸响,明月楼周身一震。她几乎是瞬间就想起了历史上关于崇贞十四年的记载—“长夜晦暗,不见微光,只午门暗红血块,触目惊心。腥恶腐臭,一时如乱葬之林”。
明月楼心中狂跳,周如烟见她面色如纸,便亲自上前扶臂,要领着她进花厅。花厅的帘子被周玄揭开,凉气冲面而来,明月楼忽地回首:“…父亲呢?”
“阁老被陛下急召入宫去了。”
明月楼默默盘算着时间线,历史上这个时期的大兖只经历了一件大事。令当世人胆寒,后世人颤栗的工部贪墨案,这就…开始了。
可《春秋繁露图》又是如何牵连进这么一场六部大案的呢?
周玄替明月楼斟茶,将茶盏轻轻推在她身前。他见明月楼仍在发愣,不禁轻声提醒:“…蓁蓁?”
明月楼猛地起身,不防手腕磕上桌案一角,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她揭开春衫,露出光洁的手臂,果见擦撞处已破皮见血了。
“蓁蓁?”
周玄惊慌起身,他紧握住那细如柳枝的手腕,侧身对周如烟强笑道:“阿姐可否去找些金疮药来?”
周如烟心如明镜,她安抚似的轻拍周玄的肩膀,而后掀帘出去了。
帷幔一落,周玄就收了笑,双肩也塌了下来:“…蓁蓁,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你如此惊慌。十多年来,我们不是一直无话不说的吗?”
明月楼茫然地眨了眨眼,见少年眉目忧愁地看着自己,突然就想起去岁在大漠,为了去探寻某处不知是否存在的石刻碑碣,周玄背着她徒步三日。烈日炙烤,她恹恹地趴在他宽阔的脊背上,周玄以为她不舒服,少年侧着头望过来,戈壁的余晖落在他眼睫上。
明月楼半眯着眼望过去,撞见的也是这样的神情。
萧鹤渊说的不错,她这些年的确是冷眼旁观。大兖如何,萧氏如何,天下万姓又如何,这一切都同她没有干系,唯有辑佚典籍,校勘校正才是她孜孜以求的事业。
她曾以为此生不论去往何处,都不是归途。
如今才发觉大错特错。
她在这里生活了十四年,有慈父眷顾督导,有友人分酒共饮,也有亲人重阳登高。她是明月楼,也是朝歌明氏的三小姐。
她早就做不到置身事外了。
“我就是突然发现…”明月楼揉了揉发酸的眼眶,哑声道,“这些年…我太自我了,从未考虑过你们半分。”
“蓁蓁若是这般说的话,那我算什么。”周玄又笑起来,他的小指轻勾上明月楼的,轻轻晃动了几下,“我岂不是成家族门楣的罪人了。”
明月楼“噗嗤”一笑,她看向自己手边那盏茶,心跳不由自主地漏了一拍。
如果说明府众人对自己而言是无法割舍的亲人,那么…萧鹤渊呢。
他对自己而言又算作什么呢?
手腕上的伤口已然结痂,但萧鹤渊推开她时的余温却仍未消失,似乎他们总是一次次相遇,明月楼又一次次注视萧鹤渊离开。从江南到大都,他们始终如此,纠缠不清。
这次…也一样。
明月楼攥紧了茶盏。
如果说自己已然身处局中,那是不是她以明三小姐的身份做些什么,也是被允许的。明月楼将杯中冷茶一饮而尽,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疾步出了花厅,提声道:“瑶池,明府失窃一事,你们可声张了?”
“不曾,小夫人下令封锁了消息。”
“好。”明月楼绕过花壁,边走边吩咐:“你带着人去报官,就说明府遭了贼,闹得越大越好。”
瑶池点头如捣蒜。
“最后,备一辆马车,我要出去一趟。”
“蓁蓁。”周玄期间一直默默听着,直至明月楼出府的前一刻才出声。他背着光,眼里的情绪也晦暗不明。
明月楼回首看着他,轻声说:“你要阻拦我么。”
周玄摇头。
他听见雨珠落进屋檐下的水凼子里,周玄很熟悉这声音。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赖在蓁蓁身边,默默看她抄书。
如今,他们同立丹樨下,身后灯火璀璨,却并未照亮这巴掌大的咫尺。
“我自诩年少风流,但实一庸夫。文不成,武不就,胸无点墨,亦无大志。只要方寸立足之地仍在,便不负此生。蓁蓁,不论你要去往哪里,我都会陪你,出生入死。你在哪,我的方寸就在哪,哪怕不再并肩而立。如今你要救燕王,我只有一问。”他平静地望向雨幕里模糊的合欢树,去年年关时系的红绸仍在风里倔强地抗争着。明月楼看着少年的眼神,忽然觉得他是那么难过,“燕王之于你,究竟算什么?”
明月楼也看向那红绸,她默了好半晌,方开口说:“今夜以前,是萍水相逢;今夜过后,便是生死之交。”
***
萧鹤渊在积灰的木桌前坐下,他嫌恶地觑了眼粘腻的桌面,到底是没碰校尉为他倒的那杯茶。刑房灰扑扑的厚墙前立着刑架,萧鹤渊扫了一眼:“这刑架上绑过多少人。”
刑炳在萧鹤渊对面坐下,颇为平静地说:“或许并不比殿下在雪原驻军杀过的人少。”
校尉手里提着镣铐,他不敢擅作主张,便等着刑炳的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