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里一时十分安静,诺大的案上,照常摆着一张巨大的厚牛油纸地图,插着小旗子,描绘着关外一线的山河沟壑,城池堡垒。
“战马从何而来?”
这是方才兵部尚书抛出来的巨大难题。
人人都知道,马市已断,这个时节,谁也变不出几万马匹来填充前线,是以在座的六部尚书和极少数机密要员、大胤皇帝明政,皆一时陷入苦思。
太子明昭盯着案中的大地图发愣。
一时竟走了神。
昨夜,母后召见,明昭在碧坤宫里面对一桌母后为他安排的美食,一如往日般的兴致高扬,其实他自己知道,他根本没尝出来那一桌美食的味道。
而母亲,也屡屡吩咐宫女布菜,面容如往日一般端庄,娴淑,温柔,但是眼神总是飘着一层轻雾般,总是看不分明。
经过他擅自召见东陵周氏父子这件事,他总觉得他跟母后之间,有什么不一样了。
不,其实真正不一样的起点,是那日周施施在鹿林苑里无意之间问起的一句话:“殿下可曾知道一个叫安儿的人?”
那一瞬间,一个很久远的记忆浮现在脑海里,那时他依然是一枚幼童,依然非常依恋母亲,可是母亲却常常不在身边,日常陪伴的,是一位眉目温顺但沉默寡言不识字的奶母。
有一日他听闻母亲抱恙,便避开左右宫女奶母偷偷溜入母后宫中,其时母后刚服药躺下,他蹑手蹑脚靠近母亲的床榻,却在帘子外听见母亲极轻极轻的呓语:“安儿、安儿……”
他小小的脑袋里充满了大大的疑问,轻轻掀开床帘,看到母后眼角滑落一颗泪,他急忙手足无措地伸手去擦泪,边擦边说:“母后,我是昭儿,我是昭儿呀!”
病中的母后突然坐起,双目圆瞪,那眼神里有惊恐,有陌生,有震怒,那是他从未见过的陌生模样。
小小的明昭吓坏了。
而陈嬷嬷却冲了进来,抓住了他小小的手:“太子殿下,无故未奉懿令擅入皇后寝殿,这是大失礼的!”
“太子殿下,今日之事切莫跟旁人说起,否则保不齐要被弹劾参奏,要被父皇打板子的!太子殿下,身为皇储要记得自己的体统身份!以后也不许未奉命进寝殿,今日之事也绝不可与旁人提及,明白吗?”
那么久那么遥远的记忆,他是真的忘了,谁知竟然骤然被周施施提起。
那一日他摇摇头说:“也不记得。”
原来啊,原来母后当年的呓语,并非偶然之事,原来竟再一次被表妹听见了。
今日的他,当然知道陈嬷嬷关于“挨打”的言论,乃是吓唬当年那一枚小小幼童的,身为人子幼童,擅入母后寝宫,并非什么大失礼值得被弹劾的行径,陈嬷嬷当年的言论,恐怕是为了不让他泄露秘密或继续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东西。
他当日面色平静,但心下起疑,于是便在午后进碧坤宫见母后,装作无意提起表妹的婚事,然而陈嬷嬷竟然直截了当的告知:“她这一世,大约是永远出不了碧坤宫罢。”
他看着母后默认的神情,内心大惑。就在此时,窗外骤雨如注。
似有风动,似有人影,陈嬷嬷便推窗看雨,却见周施施漠然从窗前走开,慢慢走进了雨里,那一瞬间,陈嬷嬷和皇后双双变了脸色的神情,也被他收入眼底。
明昭见陈嬷嬷有意掩饰,数日后便私下直接以亲亲相见为由,直接召东陵周氏父子入宫,以作试探。谁知母后和陈嬷嬷竟根本无意引见表妹,又在表妹突然出现之后的双双惊愕站立,这背后显然藏着一个他此前从未了解的秘密:
周施施的身世,绝对另有隐情。
他在席上,慢慢喝了一小杯杨梅酒,杯中血珀色的光影摇曳令他有些失神。
自小,母后便是疼他宠他的,她为他的前途铺路,为他出谋划策,为他积累各种太子应有尽有的资源和人望。只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母后和自己之间,隔了一层似有似无的墙,往日这层墙不易察觉,而这一日之后,他清晰地感知到了这层墙的存在。
这一层墙,是什么?是天家的礼仪?还是权力的冰冷?还是其他不知道的东西?
一愣神,他抬起头来,却发现席对面,母后微笑着举起一小盏杨梅酒,放在嘴边却不喝,只是抬眼看他,不知看了他多久。
拜别母后回宫时,母后突然叫住他:“昭儿”。
这是已经许久许久没听到过的呼唤:“昭儿。”
“昭儿,母亲与你,是一体的。母亲与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母亲的一切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你,扫清你的任何阻碍。现在,你是大胤的储君,未来,你是大胤的皇帝,是要执掌天下,教化万民的人。”
母后轻轻走过来,抚摸了他的头:“昭儿,不要在不必要的小事上花时间,你的志向当是执掌天下。不应知道的事情,就不必知道,你只要知道,你是母亲的孩子,是母亲唯一的骨血,母亲的任何作为,都是为了你。这后宫波诡云谲,隐藏着多少危险,你一定要记得:与母亲一条心,切莫妄为。”
母后的一双眼睛,一时温柔如水,里面藏着一丝嗔怪,还藏着更多疼爱。
她的话语里也不再自称“母后”,而是“母亲”。
明昭一时眼一热,单膝跪地致礼:“母后,我错了。以后一定谨记母后的任何教诲。谨言慎行。”
是了,他是母后的亲生儿子,任何所谓的秘密,都不应背离这个事实。不论谁是“安儿”,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意料之外地,母后却没有扶起他来,只是唤出了身边一名小太监。
“以后公务时,让他陪你磨墨。”
明昭的思绪回到御前机密军事会议。
室内闲杂人等很少,在座的均是六部的重臣。
身边那一枚瘦弱的青衣小太监藏在灯的阴影里,在低头慢悠悠自顾自地磨墨。
他眉目清秀,眼里却无悲无喜无波,脸上毫无血色,不施粉黛,一头秀发藏在低檐的青色素布帽子,乍一看就是一枚刚进宫的怯懦小太监。
但他不是旁的小太监,她是易服的周施施,她是母亲的眼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