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楹看着眼前人认真的模样,哑然失笑。
“我对你亦无情谊。”他扶起顾晏如,“顾内舍人十四岁入乾元殿,十六岁为圣人近臣,二十岁为我妻。这最后一举,实在不值得褒扬。”
顾晏如从他话中听出讽刺,反嘲道:“臣确实没有什么值得褒扬的。那请问殿下,这二十年来可有过什么打算?”
她七岁随阿娘入掖庭为婢,见过太多人情冷暖,不得不为自己早作打算。六年来她如履薄冰,官至内舍人,个中苦楚无人知晓。
反观谢楹,二十年来毫无长进,仍是一副任凭世事磋磨的模样。
谢楹盯着那双仿佛能照见人心的眼睛,道:“自然是明哲保身,能多活一日算一日。”
他知顾晏如不愿嫁,但见她脾气倔强,想逗一逗她。
“顾内舍人在圣人面前,也是这样张牙舞爪吗?还是说,我亲爹亲娘早逝,比我大哥二哥他们显得柔弱可欺?”
顾晏如看着耍无赖的男子,一时间不知道该拿些什么词来对付他。
最后道了句“无赖”。
谢楹笑眯眯地接受了这个称呼,拍了拍手。门外候着的侍女鱼贯而入,端着酒和梳洗用的东西。
“顾内舍人,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我已是夫妻二人,从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话像是说给顾晏如听的,又像是说给圣人赐给她的宫人说的。
侍女端着合卺酒,毕恭毕敬地放在桌上。
“你们都出去吧,我想和她说会儿话。”
喜房里再一次陷入寂静。
令谢楹没有想到的是,顾晏如主动端起酒壶,给二人各自斟了满满一杯。
“殿下,月满为盈,水满则亏。臣与您的关系,今后就如这两杯酒一样,各自安好,互不亏欠。”
顾晏如端起其中一杯。
谢楹见话至如此,便也端起一杯:“这合卺酒,是要喝交杯的。就算两杯酒互不相沾,却同源同宗。顾内舍人乐意如此,我也无话可说。”
说完托起她端酒的那只手,凑近了低声道:“内舍人,你就当陪我演一场戏。等戏演完了,你还是内舍人,我还是五殿下。”
谢楹看向门外,两人十分默契地把酒都倒进了自己袖子里。
合卺酒顺着大红色的喜服向下流淌,浸染开暗红色的水痕,袖间一片冰凉。
圣人赐给他们的宫人还送来了一把剪子。顾晏如散下一束发,裁下一段,和谢楹那一段结在一起,放入锦囊。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顾晏如十五岁时,也曾登上城楼,远远观望过宗亲出嫁。圣人看着长街上声势浩大的迎亲队伍,问她:“晏如出嫁,想要嫁什么样的男子?”
她当时答:“晏如自己选的男子,便是要嫁的人。如果不是臣自己选的,臣宁可永居宫墙内。”
现在回想起往事,她只觉得当年与静安公主一般幼稚。
她把锦囊放入妆奁,转身看见谢楹要更衣。
两人都是一身酒气,却神色清明,面面相觑。
顾晏如先开口:“殿下更衣,臣出去静静。”
甫一推门,她就在屋子转角看见一个宫人快速跑过。
谢楹让自己同他演戏,是演给圣人安插在府里的眼线看的。
初春很冷,风直往袖子里灌,刚倒下去的那杯酒黏着衣料,凉飕飕的。
她在外面待了一会儿,就被谢楹请了回去。
谢楹道:“人已经走了,但做戏须做全套。”
他转过身,背对着顾晏如:“我绝不看你。”
饶是顾晏如一天都绷着张脸,现在也忍不住想笑。
她除下繁复的外袍,用清水洗了面,正准备换上寝衣,谢楹干巴巴地挤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需要我叫人来帮忙吗?”
“殿下转过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谢楹的脖颈泛上一层薄红,无赖的模样荡然无存。
“臣真的换好了。”顾晏如觉得有些冷。
谢楹这才转过身来。
“臣幼时在掖庭长大,这些事情就不劳其他人来做了。”
她指了指侍女一早就铺好的床:“殿下,您自己选一边吧,臣睡另一边。”
谢楹道:“你睡相如何?”
“尚可。”
“那我便睡外面好了。”
见顾晏如奇怪,他解释道:“这样你不容易被我踹下去。”
说话的人一脸真诚,没有半分说谎的样子。
顾晏如懒得跟他纠缠这些,便在最里面躺下了。
谢楹吹熄了红烛,在她身边躺下。
两人同被而眠,却各自守着被子一角,心事重重地阖上眼。
乾元殿里,宫人跪在地下,向圣人复命。
殿内的香炉里焚着龙脑香,辛而凉的气味刺激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回圣人,殿下和顾内舍人这会儿都歇下了。婢子看着他们交饮了合卺酒,又结了发。”
女人道:“殿下倒不是最要紧的。你说与我听听,顾内舍人都和殿下说了些什么。”
宫人额头上浮了一层薄汗,答:“内舍人同殿下说,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后面的婢子听不真切,又不敢惊动,便只记得这两句。”
“晏如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她说的话,便也是我想敲打老五的。但总不能夫妇二人坐在一块儿,光说这些了吧。”
女人漫不经心地拿着一根细竹签子在逗鸟。那鸟是番邦进贡的稀罕物件,羽毛顺滑鲜艳,却叽叽喳喳的像在同人吵嘴。
“顾内舍人,还对殿下自称臣。”宫人闭上眼睛,不敢看人。
“新妇对丈夫称臣的,恐怕也只有她一个了。等过了这些时候,她那点倔骨头磨没了,就不会再这么喊了。”
那鸟儿越叫越响亮,在黑夜里的宫城显得尤为聒噪。
“你说说,我这鸟儿叫得好听吗?”女人突然问道。
宫人忙点头。
女人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