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桥!那是里仁的铁轨大桥么?
嗯!到里仁加劳就不远了。
看那波浪样的包子山,雪白雪白的,我都饿了。
吃点东西?
嗯。
吃了再过桥吧。
好。
太阳落山了。
我还第一次见到夕阳下的包子雪山。
好看么?
油画一样。
船夫刚从洪溪溶洞的银匠那里回来,因置办妥了妹巧的银项圈而高兴与满足,且那银匠死死留他吃了晌午饭同些好酒才准回来,故他回时笑盈盈地哼着酒歌,好几里山路没一会就轻快地走完,又几步就到了黑瓦杉木屋。只见妹巧在河边摘洗菜叶子同葱蒜。船夫心里的问题便混着酒意渐渐热乎起来。晚饭过后,妹巧到那临河的廊椅上发呆,对岸杨家和张家被大桥同层层叠叠的人家给阻隔着,丝毫不见。妹巧也不知各个人都在做些什么。阿朵,阿爸问你个问题。妹巧回过神来,扭了头,眨着黑亮的大圆眼睛看着船夫,好奇地问:什么?船夫起初有些吞吐,怕惹妹巧不高兴,但想想迟早要问,于是借着未消尽的醉意,佯装玩笑道:你喜欢那文的?还是那武的?妹巧没懂,便继续疑惑地望着他。我是问,你对那杨家有意思,还是那张家?妹巧懂了,即刻胀红了脸,连忙生了气道:阿爸,你也学外头人不正经了!人家可怜我两才待我两这样好的,你糊涂了不是!那船夫不知这情形怎么办,但又不想不了了之,便小心地继续道:你莫急嘛,我两只家里说,不同外人说,阿爸就想知道,你打心底合心哪个,没糊涂。妹巧不知怎么答,起了身便往屋里去,剩船夫一个人尴尬地立在原处笑,笑尽了就倚那廊椅上,呆呆地望那悄悄圆满来的月盘。他是想那当真从人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媳妇同儿子了。
九月的月是心不在焉的少女的思念,伶仃一枚痴守在破晓间。妹巧一宿没睡,脑瓜里满是那身白净净的衬衫同那双白净净的大手。她想到那人认真讲故事的模样同那异国的美丽故事,便禁不住笑了,笑过又恼恼地想着其他事。
暑假将近,读书的也陆续开学了。那思兰接到了县高中的录取通知,这一回,杨家兄妹要搭伙出镇去读书。出行前一夜,妹巧很舍不得思兰,晚饭后,二人久久坐在思兰屋里叠理些出行的衣物同日常的用品,也抓紧讲些小姐妹间永远道不尽的秘密。妹巧有些小小的丧气同怨气,她怪思兰不曾提前告她,好让她有个准备,新做些衣裳同鞋袜随身带去。我也并不知道那通知这样及时,我阿爸阿妈还操心没人领去呢,这回正好我哥领去,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那思兰抱住了妹巧,道:又不是远嫁了什么地方,三年两载回不来了一样,最早过年,最迟明年暑假,我们就都回来了。那妹巧强笑道:我自然是高兴你们去读书的,只一点小小的不舍的私心作祟罢了。两人又叙了许多。
那思杰本也想同妹巧说些道别的话,但见二人闭门私语,也不好敲门,几次过门,又折回去,最后到桥宝那说话去了。
因思杰着意要劳烦吴船夫撑船送他们走水路,直送到凯里龙头河再搭乘火车往更远处去,吴船夫也就不得不“从命”了。那杨公和张氏很不明白这孩子的用心,便当着吴船夫的面责备他道:你这孩子,闹的哪样?那大路通通达达不走,还劳你吴叔误工送你两个,多老实的一个人,要他怎么好说不送?没等船夫回些很是乐意的话,思杰就半玩笑半认真地道:我可替你两把思兰领走了,你们若觉得麻烦吴叔,便把我送思兰的“酬劳”记在吴叔头上。再说了,马路是曲曲折折的冷硬和颠簸,哪比得水路蜿蜿蜒蜒的顺滑同柔软。杨公和张氏即刻懂了他的意思,便佯装埋怨地笑笑了事。吴船夫回了些很愿效劳的话,便先告别道:那我就先回去好好备下船,明早提早半个钟在渡口上等。正当他转身要走,思杰想要开口问些什么,却被思兰抢先道:吴叔,妹巧几日不来了,她是病了么?思杰心想:这同胞妹妹真什么都和自己想的一样。船夫怕劳人操心,便笑回:她在赶些要得急的针线活呢,明早我同她一道来送你们。于是大家各自散了回去。
回到黑瓦杉木屋,只见妹巧正屋头灯下缝缝绣绣,河风从窗外吹来,摇曳了昏黄的低瓦数灯泡,又掠过她单薄的周身,赢得一个娇柔而疲惫的“阿嚏”。她认真得听不到阿爸进门的声响。还在绣呢?船夫轻轻问。她也没抬头,只咕哝道:再一会儿就收针了,明早赶得上的。船夫看出那是双迎冬的袜子,床边还陈着两双一大一小的绣花鞋垫。他出了门到河滩来,反复查看船只。秋初的虫子在河边叫着,河里不时跳出几只大鱼,撒了月光的对岸的大山似一头深深将头潜入河中吃水的水牛,背脊清朗,体格巨硕。千古以来的宁静,千古以来的祥和。
不知夜里几时,妹巧绣完了竟不知不觉合了眼睡去。这夜,她梦到自己背了书包,提了行李,同那杨家兄妹一同乘船下凯里去。那身白净净的衬衫仍用白净净的大手,翻了那异国的故事,讲给船头并着他坐的自己听。她梦见了许多很远很远的幸福的事,甚至梦见业已记不清模样了的阿妈带着弟弟回来,为她的幸福庆贺。梦着梦着,她被自己咳醒了,揉了揉眼,秋阳已从对岸的山上爬起,鸡鸣也早过了多时。阿爸?阿爸?……她猛地着急起来!这个时候,那船怕已撑开了数里了!她去寻那床上的冬袜同鞋垫,见已拿得干净。她猜定是阿爸不忍叫她早起,自己悄悄拿了就出门去了。她慌慌张张地寻鞋下床,该死的鞋也不知胡乱扔到了床底哪里。她索性光了脚板冲出门去,匆匆忙忙地沿那河岸跑。秋晨的早风很有一丝凉意,不单吹得她咳嗽连连,还吹红了她冰凉的两颊。她跑得快极了,光着的脚丫在枯草上如飞驰的小马,路边树桠上的山雀惊起一片。她跑着跑着,眼前就模糊了。她拼命地抹干,很快又湿了。她咬着皲裂的嘴唇低声怨着:该死的爸爸!该死的爸爸!不知跑了多少路,她累得瘫坐下来。她恨恨地拔起地上的枯草,扔掉,再拔一把。远处河湾渐渐流入她眼里,汪洋一片,淹了山河,淹了日月。
等她哭彻底了,泪也在脸上蒸得红辣辣的,忽一个身影从后方远处奔来,口里喊着她的名字,一声一声,在这时节格外温暖和嘹亮。
桥宝举着那人的书来找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