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丞相讨论,安佑也不会主动来见他。
所谓自矜身份,没有人比安佑更擅此事。
然而,纵使心中不喜,事关政事,庾昭明到底还是起身整衣,向丞相公房而去。
公房内,安佑正在品茗观书。见庾昭明来,放下书,面上露出惯常的笑模样。到庾昭明近前时,方才施施然起身,与庾昭明见过一礼。
各自坐下后,公房小吏送上茶水。
安佑谱虽然摆得足,但此刻相对而坐,却主动提起了朝议之事。
“大王子是否疑惑,为何此事明明是利国之事,又有你的背书,却为何迟迟没有定论?”
庾昭明端起茶喝了一口。
“之所以要如此谨慎,不过是因为从上往下花钱,往往犹滚雪球,越滚越大,最终温度一升,化雪为水,了无痕迹,徒留繁增人事,尾大不掉。”安佑接着道。
他说话向来不怎么讲究词句,而常用平实语言。这大概与他的出身有关。安佑的祖辈为高昌西部一个小部落的首领,在高昌王横扫全境,一统全国之后,国内设郡置县,再没有所谓部落。虽然为了安抚各部落首领,高昌王在郡县之内为他们留了位置,但从那之后,许多家族就此衰落下去,甚至渐渐杳无音息。
安佑是这些家族里唯一的新枝,也是唯一一个在新体系内获得高位的人。
庾昭明没有说话。
“朝堂之上所议之事,出发点无一不是为了利国安民,但往往到实际执行时效果甚微,甚至与初衷背道而驰。究其原因,不过在一个利字。”
这世上多的是寻利的聪明人。他们善于攀附钻研,致力于在任何体系内找到着力点,扎营繁衍,成为寄生者。朝堂所定下的任何决策,在他们眼中不过就是两点:其一,有多少位置,其二,有多少银钱。主干上任何萌芽的新发都会让他们蜂拥而至,因为他们就靠吸食主干而活。
庾昭明对这种情况有所了解。“正因为此,才有了崇文馆。”
崇文馆的学子们,学的是忠君爱国,仁义礼智,爱民如子。这是庾昭明的对策,那些从大到小,蝇营狗苟的各级官僚,不过是些自私透顶,只有小利而无大义之人,那就将他们全部扫除,换上爱国爱民的新血液。
然而安佑摇了摇头:“大王子,恕臣直言,臣并不认为崇文馆的那些学子们能真正如大王子所期望的,一心为公,全无私心。无他,人性尔。”
钱,权,是这世上最具诱惑力的东西。也许有许多人能做到克己奉公,持重宝而不迷其径,但也总有人,在触摸过它们之后再舍不得放下。这样的人只要有一个,必然会开始繁殖,拉拢,并腐蚀整个肌体。当这样的人越来越多,形成同道之后,自然会开始颠倒黑白,歪曲本意,互相掩护,为了攫取利益而不择手段。
庾昭明的面色微微下沉。
安佑看在眼里,然而面不改色。短短十年间,他从一个郡县偏官,一路高升到了丞相之位。世人多以为他擅于钻营,那些人想差了,他安佑或许有长袖善舞,八面逢迎的时候,但他其实自有风骨:他的升迁不是靠磕头磕来的,而是靠着他实实在在的政绩。
他很少揣摩什么为官之道。任何为官之道的揣摩,在他看来不过是换个方式奴颜婢膝而已。
颜面和膝盖不值钱,值钱的永远是洞见和成事的能力。
庾昭明端起茶,垂眸浅印了印唇,放下茶碗,道:“今日朝议之事,孤想听听丞相的看法。”
大王子既然无意深谈,安佑也没有长篇大论的爱好。为贫苦孩童教授谋生之技自然是好事,实际上却远不到为它单独立条例,拨钱粮人手的地步。
他先以国库收入来源入手:“如今我朝以商立国,商人为税收之源。而商人向善迁徙,无长性。”
立项开支固然容易,管控却难。只怕政令颁布之日,就是那些寄生者吸血之时。吸血过甚,税负增重,引发不满,造就隐患,引发动荡,故而不得不慎重以待。
“固民自是应当,然而于国之根本更要善加安抚,审慎以待。”
庾昭明没有评论,只问:“丞相似胸有成竹,可有良策?”
安佑并不推搪,微微一笑,说出了两个字:“嘉善。”
所谓嘉善,嘉奖善行是也。
也既原本计划由朝廷推行的简易学堂,变为鼓励商户自发的义举。朝廷负责监督和嘉奖。如此,于商户而言,不过将学徒教授前置,却能得到王室嘉奖;于学童而言,所学贴近实际,学成之后可就近对口谋生;于朝廷而言,制定嘉奖与监督,自然要比亲自下场操办拿手得多。
庾昭明想了一时,不得不说,在避免有朝廷出面设置官学的前提下,安佑的这个建议不失为一个良策。
他起身,道再想一想。安佑也起身,拱手送走了他。
庾昭明并未再回公房,而是向东宫而去。他一路向前,随行人员静默跟随在后。爆晒一日之后,天空中终于又开始有了霞光。今日的霞光格外灿烂,以至于在地面上也投下了影子。
庾昭明在这漫天红霞中走了一段,忽然灵台一清:他明白了各位大臣为何在朝议上颠来倒去的一议再议,也明白了为何父王如此富有耐心。原来不过是因为大臣们早就知道父王的倾向,父王并不想由朝廷立项开支来办这件事。
他迟迟没有领悟父王的真意,不似安佑,一早就洞察了父王的想法。庾昭明停下脚步,抬头远眺。天光似水,云霞如舟,而他踽踽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