潦草地洗涮一番后再度被推到太子跟前时,她头发还在滴水,表情木讷,杵在那里不知所谓。
太子仍伏案挥毫,冷冷开口道:“北朝之积弊久矣,仅靠着办掉这些贪官是远远不够的。今次他们之所以连赈灾银两都敢伸手,尤其明知本王亲自来赈灾亦不惧怕,只因贪惯,惯贪,一个个的向来如此,已不觉有错。”
一旁站着伺候笔墨的男子接口道:“譬如一块肉,谁沾过手上都难免会落一层油。办贪腐不是根本,根本在于是否能够救济灾民,扑灭瘟疫,重建村落,恢复生产。贪腐并非一日形成,也不是一日可以消灭的,尤其现已盘根错节牵扯颇深,哪里能够一下子拔除。”
太子闻言停下笔,“依柏先生之意,就当作没看到这些事吗?”
柏云间轻轻摇头,语气坚定道:“殿下,这些人只是末端枝节啊,他们如何明知殿下在此还敢胡作非为,要么是无知使人胆大,贪婪胜过一切。要么,就是年年如此,次次如此,他们拿的只是小钱,而大钱在上面。有恃无恐,自然无所畏惧。”
“上面?”太子轻声重复了一句,眉头拧在一处。“你是说……”
“能连太子殿下也不放在眼中的,只有后宫怡妃娘娘。”
太子神情不变,淡淡道:“可不止,有些老家伙们深藏不露,还在作壁上观。”
“那就更使不得来整治这些官吏了。常言水至清则无鱼,殿下手腕雷霆,被他们现在瞧着了,都会盘算着若您日后真的上位,不免会进行清算,他们心生惧怕,便是不想倒戈,也要倒戈了。”
太子不语,但落笔几次,都没写下字来。捏了捏鼻梁,把这些折子合上随手丢在桌下。
“本王一路走来,所见皆是满目疮痍。良田千顷不假,但俱已成荒泽。路边,林中,野地,到处都是妇孺或抱着幼儿,或拽着孩提手臂,各个食不果腹,袒胸露乳,形容瘦骨嶙峋,没个人样。”他注视着对面墙壁上的一只碧玉装饰的挂画,眼眸里是沉甸甸地愤怒,“北朝治下,竟路有饿殍,标草卖孩。这些还只是本王见到的,那些没有见到的呢?民之反,已然是不得不反。”
柏云间似是没有料到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却也能体恤民情,爱惜百姓至此!这些个话大家想过,却无人敢说,因为无异于谋反。但当朝太子说出来,竟叫人莫名热泪盈眶。
柏云间默了默,轻声道:“殿下,旁的地方草民不知,但草民家在雍州来糠县,曾在县衙谋过一个代押司的职务。是以知晓县内在籍百姓三十一万人,入册田亩六十三万亩,其中三十七亩是一位朝廷大员告老还乡后购置的,不必纳税。余下二十六万亩耕田,丰年每亩可产约二石五斗,歉年产谷不到两石,这还未脱粒,脱粒后每人白米不到二百三十斤,一年三百六十多日,每日还不曾合到六七两。老幼勉强饱腹,壮力如何能够?”
柏云间轻叹口气,继续道:“便是如此,还有未捐的税米,需换购的食盐油布等。这些还不是最苦,最苦的是隔壁行洪的县,每到夏季洪水一泻千里,房屋垮塌,真是什么都不剩。原本朝廷赈灾的安顿银勉强可以度日,修葺残屋断瓦,可一层一层拨下来,过了一遍遍的手后,到灾民手里,剩不下几钱。”
“因着那处还有皇室的陵墓在山上,依照律法不许搬迁,真是走也走不得,活也没盼头,小民之苦,已然苦不堪言。”
“所以殿下,忍下这一时,不要再追究这些贪官污吏背后的人物究竟是谁,还不到时候,不如到此打住,先解这一方灾民的燃眉之急吧。”柏云间眼眶泛红,语气强忍着苦楚还算平静,一字一句谏言道:“殿下,打击红巾社已初见成效,控制住漫天流言后,就该给小民百姓们一些甜头了。要给他们先吃饱,聚拢在一处,然后一面派兵清扫流寇,一面对村落进行瘟疫灭杀……”
柏云间的计划详实,周密,叫人挑不出疏漏来。太子静静听着,许久才道:“白衣,此事你与柏先生去商量着具体事宜后,再行推进。事必从速,不得耽误。”
白衣颔首领命。
太子揉了揉额角,仍有薄怒,却只轻叹口气道:“北朝大弊不革,难有太平盛世。”
柏云间伏在地上磕头,“天下若得殿下良主,实乃百姓之福,社稷之褔。”
“得天下,又岂是易事。”
待太子遣退左右,这才看向冯逆之。
飞鱼新探的情报就压在他手边的砚台下,为了几个私贪赈灾银两的几个小吏忙到现在还没来得及去看,人竟被带回来了。
冯逆之拢了拢袖子,打个呵欠,对着太子笑眯眯道:“师哥,你这样洁癖,怎么睡得惯别人的床?”
冯逆之在床上呼呼大睡,她酒量甚浅,喝了大半天,掂一掂酒壶,较之未饮前却几乎没什么差别。加之她身下这张大床是太子来此地后,州牧命人用了十八个木匠三个时辰赶制的,虽不是皇室惯用的紫檀木,却也是一等一的黄花梨。造型简约不失精致,尺寸虽小却样样俱全。
榻上的垫褥铺盖全是上等织物,躺上去如在云端,这么舒适,叫她几乎立刻陷入梦乡。
就为了这张床,太子怒而责罚州牧,灾祸当前,岂可铺张浪费。于是当日这床就被扔了出去,白衣默默捡了回来,却也被责骂一番。
最终,太子睡的是寻常木床,一应用度从简,这张黄花梨被弃在西厢,冯逆之好福气,被她捡了个大便宜。
就在她酣睡时,太子坐在里间的冰冷的榻上久久不能入寐。
太子捏着鼻梁复又起身,床侧通臂粗的红烛未熄,室内光景看得真真切切。他将飞鱼递上来的情报展开放在榻上,上面的字迹工整,用词严谨,短短百十来个字便将问题交代地一清二楚。
“平妃父原雍州安抚史,母率然,剿匪遇刺,双亡。孤女回京,帝母收,赐而婚配……”太子看得极快,一目十行,“逃且临盆,避难至姨处,逢乱时诞女,托孤相爷夫人,一应事宜交由近侍秋莲料理……稳婆已死,秋莲赦免归家,寄嫂檐下,疾病缠身濒死,合盘诉诸瞒天大案帝姬错换一事。”
“姬生异相,绵雨不止,胸有朱砂,左踝牡丹青纹,抱之不啼。姨母欲弃,后闻母泣方哭……乳母横死,一时无接替者,遂抱由相爷夫人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