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前叠石为山,掘地为池,烟柳画桥,浮香绕岸。
此刻大雨如注,池上菱荇四散,锦鲤隐去,只一丛丛荷花碧圆自洁,亭亭清绝。
临水的陡峭山石上,荷衣早淋成了落汤鸡,却仍傲然立于风雨中,奋力挥动手臂想驱赶靠过来抓她的仆妇。
桥上站满了人,各个心急如焚,手足无措。
一起上京的婢媪们早吓得魂飞魄散,尤其是绮娘。
她不明白荷衣怎么突然狂性大发,思忖着多半是被自己在车里说的话刺激到了,因而哭天抢地,后悔不迭,恨不得一头撞死。
荷衣气急败坏,拽下一支发钗丢了过去,嘶声道:“谁敢越过钗子一步,我立刻就跳下去。”
若是摔断了腿,便不用嫁人了,她有些自暴自弃地想,谁会娶一个瘸子?
绡娘和婢女们死死拽住绮娘,生怕她不小心越过雷池。
荷衣大多时候温驯乖巧,可一旦脾气上来,九头牛也拉不回。
而且她执拗偏激,说到做到,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俩如何对得住托孤的旧主?
“走呀,快走呀,”她胡乱扯下钗环首饰,用力掷向了她们,“我只想一个人呆着,谁也别来打扰,就让我一个人呆着,哪怕一天,或者一个时辰也行……”
山石经雨水冲刷,早就湿滑不堪。缝隙处又生满青苔,稍有不慎便有失足之险。
汶水之滨的噩梦,阴影般笼在众人心头。
绮娘和绡娘不自觉得抓紧了彼此的手,既无措又彷徨。
她们仍记得,七岁的荷衣是如何挣脱王家仆妇的钳制,一个猛子扎入碧水的情景。
“就……听她的吧。”绡娘颤声道。
“可是,这么大的雨……”绮娘泣不成声道:“淋坏了如何是好?”
正僵持之际,桥上传来一阵骚动,就听见有人扯着嗓子喊道:“让开,快让开——”
“莫非……太傅大人回来了?”绮娘寻思道。
王邈身兼要职,自不会这么早离开官署。
来的是王遇,他在一众仆从的簇拥下快步奔上曲桥,命令众人速速回避。
绮娘深一脚浅一脚地奔了过去,正待发问,王遇便肃然道:“两位也都退下吧!”
“可是,我们家娘子……”绡娘跟过来,忧心忡忡道。
王遇打断她道:“菡娘的事你们不用担心——”他顿了一下,低声道:“殿下来了。”
两人又惊又喜,来不及多问便被人潮挤向了游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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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耳欲聋的嚎哭和喊叫声总算消失了,天地间仿佛突然安静了下来。
荷衣如释重负,缓缓坐下,低头除掉了黏糊糊的丝履和罗袜。
她从小便喜欢淋雨,可印象中傅母们管得极严,每逢下雨天只能趴在窗口张望。
何止不能淋雨啊,她似乎什么都不能做,稍微出格点,她们便大呼小叫,紧张地要命。
一年三百六十日,可没有一刻钟独属于她自己。
她们像照顾婴儿一样,无时不刻不看护着她。这让她越来越窒息,越来越反感。
“我明白她们都是为我好,可我真的很烦,她们根本不理解我,只会把我当小孩子。”她搓着被雨点拍得僵冷的手臂,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算了,我已经长大了,不跟她们计较了,晚上就和好。”
还能怎么样呢?一个离家的孤女,若连傅母也没有了,那还有什么?
她一个人是断断活不下去的,荷衣有些沮丧得想。她虽然烦她们,却也舍不得分开。
如今她心底最深的郁结是婚约,一想到李承运她就头皮发麻,哪敢亲口和他提退婚?
她皱眉苦思良久,仍是想不出对策。
逃吧,往哪里逃?
他不仅知道她的落脚点,还知道她的老家。
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这婚约是帝后定的,那她如果能求到帝后跟前,说不定还有希望?
叔祖说什么来着,天子不在京,皇后不管事……
她自不可能去找行踪不定的天子,那就只能找不管事的皇后了,却不知道她住在哪座宫里。
想到这里,她不禁懊悔万分。昨晚就不该一口回绝,应该留点余地,说改天有空再去!
她记得王芫好像和那姓徐的女官相谈甚欢,等她回来问问,看有没有办法找到那女官,请她帮忙引荐一下。
欸?她眼前蓦地一亮,猛然想起了太子送她的玉牌。
趁他还没收回,要不明天拿着去宫门口碰碰运气?
一念及此,荷衣顿觉眼前敞亮,满心躁郁和烦愁似乎都被涤荡一空。
她这才发现雨好像停了,仰起头时,却看到碧莹莹的一片。
耳畔依旧有淅淅沥沥之声,原来雨没有停,只是变小了。
她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手擎一片荷叶,为她挡住了头顶的落雨。
“你……是谁?”荷衣有些讶异,倒不是突然多出一个人。而是她心绪宁和,平静无波,仿佛从来不曾失控。
那人戴着一顶宽檐竹笠,眉眼都藏在阴影里,只露出皎洁秀致的下颌。
从荷衣的角度来看,他的身形颀长挺拔,像一颗年轻的树。
他的衣袍也被雨水打湿了,下摆和鞋子满是泥泞。
纵然这般狼狈,直觉却告诉她 ,这一定是个很干净的人。
那些泥污并未使她生厌,反而倍感亲切。
“衣衣,反正你不记得了,就别再问我是谁。”他的声音很好听,却也很陌生,“我看着你出生,看着你长大,说是兄长也不为过。”
他小心翼翼地坐下,那谨慎的样子差点将荷衣逗笑。
“你是……太子?”她踌躇着问道。
他侧头凝望着她,语声温柔而真挚:“像从前一样,叫我阿兄吧!”
荷衣嗫喏着,手指不觉捏紧了濡湿的衣袖。
她拼命回想着女师的教导,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尊……尊卑有别,这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