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的神色很是平淡,但庾昭明恍然知道自己刚刚的话不该说出口。
他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他与梁守常私交不错,而梁守常又是武威郡守的儿子,不论从私从公,他觉得都该为梁守常的平安出一份心。
然而父王如此神色,显然是不赞同自己的想法。
庾昭明设想着父王不赞同的原因:是不想让曹国接触梁守常,还是为了避免激怒曹国?毕竟,张昙回程时还要经过曹国。
自十数年前曹国与焉耆一战之后,为表明北道各国同仇敌忾,各国签署了一份盟约,表明在焉耆事务上该进退一致。基于这份盟约,曹国限制焉耆商人东出,各国也该立场一致。
虽然张昙一行中有焉耆人之事即使暴露也不是什么大事,但这种公然的违背还是该尽量低调。
只是,“儿子原以为,武威郡守对我国更为重要。”他说了自己的想法。
“北道各国难道对我们不重要?”高昌王反问道。
庾昭明没有说话。
说来,高昌国的地位位置,真可称得一声承西接东。自西域而来的各类商贾和货物需要经过高昌向东土而去,而东土也需要通过高昌保持对西域的接触和了解。
外人或许都要赞一声高昌的位置得天独厚,但只有高昌王廷知道,他们处在这个位置上,有多么考验执国者的平衡能力。尤其,高昌还想保持一种独立地位。
“我们与武威虽近,但我们的根基在西域。”高昌王向庾昭明道。这是必须一再强调,牢记于心的事。
身旁有东土这样的庞然大物,既要恭敬,又要远离。恭敬是为了和平共处,免遭战乱。远离是为了保持独立,不让高昌乃至整个西域变为东土的附庸。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有浅薄者或许以为高昌不过是凭借东土威名在西域狐假虎威,但这不是高昌王的本意。他之所以这么做,长远来看,还是为了整个西域。
“不论什么事,在劳动人之前,都该掂量掂量自己对那个人的影响力。若影响力不够,冒然要求,恐怕需要先花费数倍精力来证明自己的实力。得不偿失。劳动一人如此,劳动一国更加。”
若为了梁守常冒然向曹国提出要去,曹国一旦置之不理,尴尬的就是高昌。高昌若是沉默,将招致曹国的进一步看轻;高昌若不打算沉默,则必然要动用手段迫使曹国答应。
到那时,不仅得不偿失,更大大有损高昌一贯在北道各国面前竭力保持的形象和地位。
庾昭明知道父王说得有道理,可是,入朝讲学的李大家,近日提出要返回东土。
李大家入高昌讲学已逾三月,原本一个月前就提出要回去,但庾昭明和崇文馆都再三挽留,盛情难却之下,李大家于是又多留了一个月。但如今天气渐渐转寒,实在不能再留了。
当初李大家入朝,是庾昭明亲自前往武威相请。如今李大家要回去,庾昭明自然也该至少送到武威,尤其他如今还做了李大家的弟子。
去了武威,则必然要问一问梁守常的近况。
刚刚给儿子上了这半天课,现在到了该检验成果的时刻了。高昌王歪在靠枕上,询问庾昭明的打算。
庾昭明沉吟一时,最终道:“如今已入秋,不知何时就会下雪。若梁二公子仍未归家,梁郡守恐怕会安排人入西域沿路搜寻。若果然如此,我建议我们助以一臂之力。”
“我刚刚的话你没有听进去?”高昌王目光淡淡瞥向庾昭明。
有一种压力在庾昭明的心间盘桓,他默了一时,终于还是决定坚持自己的判断:“儿子听进去了。但思考之后,仍觉得应该如此。”
“好!”高昌王真正高兴起来。
确实是值得高兴的,在经历反对之后,在听了自己的讲授之后,庾昭明还能摒除情绪,抗住压力,保持独立的思考能力,而不是一味顺从谄媚,这样坚定的心性和品质如何能不令人高兴?!
“因地制宜,因时制宜。为政者对任何建议都要秉持独立的判断能力,就事论事,而不能一味顺从情绪和压力。你刚刚做得很好。”
庾昭明起身,拱手谢过父王夸赞。
“到了武威,去看看那梁二公子回去了没有。”高昌王道,说着又命庾昭明去准备,他要以国礼为李大家送行。
庾昭明应了。这时已是傍晚时分,大监见父子二人话告一段落,便躬身进来,报后殿派了人来请高昌王回去用膳。
政务不忙的时候,高昌王总是回后殿和博王后及两个孩子一起用晚膳。
庾昭明站了起来,拱手告退。
高昌王也起身,拍了拍儿子的臂膀,说了声好好回去,早点吃饭。庾昭明点头,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