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黄昏,知屿按照钟不怪所言,行至十里松亭处。
日头渐落,昏黄的阳光像是双温暖的手柔柔地拥着她,明明才离海不久,却仿佛多年未曾感受海风海浪一般,回忆起了海上的日落。
海风咸湿,海面下却是凉爽快意,她原是最爱与那海中鱼群玩闹,横冲直撞,假意捕食,打乱鱼群游行节奏,待那领头鱼人恼怒之际,便跃出海面,钻入云间,看那鱼群无可奈何游开,笑倒在云中。
偶尔贪玩耍滑,回家晚了,便和看守的侍卫苦苦哀求,侍卫们看她年少,龙角都不曾冒头,多有关照,往往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她入里,她却道是侥幸,胆子越闯越大,也敢贪恋起了海另一端的人间焰火。
若非来这尘世一遭,此时的她会做什么?
是和阿姐在海床上嬉闹,还是和兄长们找一处无人海岛摔跤?
那些记忆里的笑声既远又近,往日只觉得他们一群小龙聚在一起吵得很,眼下却又怀念起那笑声。
她并不着急赴约,只是在这林间小道上欣赏这落日余晖,慢慢忍受心中孤寂,对身后树梢盯梢的夜枭视若罔闻。
道路终有尽头,回忆被眼前的夜枭长鸣打断,知屿跟着枝头夜枭的指引来到神龛前,昔日山神神龛,如令却被鸠占鹊巢,成了妖魔老宅。
眼前神龛被平日里的香火熏得有些灰败,白瓷做成的山神像上满是烟熏火燎的痕迹,香案上的烛油凝结成一滩滩小山,山神像也有些模糊不清,知屿看着那山神像,怎么看怎么觉得本该慈眉善目的山神眼里透着一股精明算计。
她还未开口,却听见虚空中传来一声笑,正是钟不怪。
“姑娘果然如约前来,想来是心中已有成算?”
“你这宅邸该如何进去?”知屿不与他多说废话,问道。
“姑娘莫急,还请姑娘取案上三支线香,燃后便可看见通往我这陋室的路。”
也不知这钟不怪是什么毛病,鸠占鹊巢久了,竟然真把自己当成山神享受起供奉来了。
知屿看向那三支线香,眼中几点寒芒闪过。
果然,还是要点这线香。
这钟不怪案上所摆线香名唤红月涎香,乃是取红月蜘蛛涎水秘制而成,红月蜘蛛又名红尘妖蛛,善织情网,善弄人心。
涎香绕身,可使妖怪神智恍惚,难持人形,显露些许原型而不自知。
然而龙却是世间少有不受迷瘴侵扰的生物,梦中的自己便是点了这香却毫无异常才让钟不怪产生疑心的,钟不怪事后对自己多有要挟,她还只以为是自己哪里露出马脚。
后来自己在他人指点下识得了那红月涎香,才知自己自以为事事周全,其实在最开始便行差踏错。
而这次……
“你这是什么毛病,偏要把自己当成案上神佛,受人供拜?“知屿皱眉,并不伸手取香,疑惑道。
钟不怪嘿嘿一笑,说道:“姑娘见谅,我本山野小民,出身微末,惯是被人看不起的。老话说,越是缺什么,越是求什么。我就这点小人见识,也想过过受人朝拜的瘾,便定了这入户三炷香的规矩,还望姑娘海涵见谅。”
知屿皱眉似有不耐,却也按着他的说法取了三支线香,掐了一个火决燃起线香,香烟绕身,她只觉鼻尖腻臭,眼前恍惚,山神像朝旁转动,于烟雾缭绕中让出一条通路。
她心里盘算着差不多是时候,假意扶额,仿佛突然陷入恍惚般甩了甩头,于身上幻化出鳄首鳞尾虚影。
钟不怪借夜枭之眼,看她身上残影,心中暗道:原是只鳄鱼成精,还是只海鳄,这倒是少见。昨日见她成竹在胸,不惧那风灯,我还当又能捞到一条龙。
知屿进了钟不怪的巢穴,只见这巢穴修的极为富丽,金碧辉煌不输皇宫庭院,只是这巢穴内时不时便横出一根横梁,显的有些格格不入,眼下横梁上四散歇停着不少夜枭。
只是这夜枭精生活习惯也实在差了些,一路走来只见四处都是散落的绫罗绸缎,堆角处是已经腐烂出汤的瓜果,四处甚至还黏滞着一些乌黑发臭的不明污秽,空气里隐隐还透着一股死人腐臭,显得整座宅邸犹如黄金茅厕一般,饶是知屿已有心理准备也还是忍不住眉头一皱,屏息定气不敢大口呼吸。
钟不怪出来迎她,只见他丢了昨日人皮,换以真身示人,他身披靛蓝彩羽,右耳处镶着一枚黄金耳环,双眼澄亮如火烛,虽算不得仙姿国色,却也是极为貌美。
只是思及他本性,知屿更觉得他是艳皮恶鬼,恶臭难当,心中生厌。
但眼下如还需与他演戏,知屿只道是头回见他这模样,惊疑道:“你又换了张皮?”
“姑娘见笑,此乃小人真身,昨日本该以此与姑娘相见,只是昨日心切,恐姑娘被那捉妖人发现,这才着急上前,唐突姑娘了。”钟不怪朝她拱手致歉后,方引她入内。
“你这香也实在熏人。”知屿佯作对他真身并不在意,不住扇着鼻下,眼角却是偷偷看他。
钟不怪十分自得,笑道:“许是近日来山雨频繁,受潮了罢。”
入了大堂,那隐隐腐味愈加明显,厅内正中间有一张圆桌,四周环立着多张博古架,博古架上是各式各类的走兽药酒,以蛇类居多,青眼环蛇,金首长蛇,光是知屿叫得上名的便有十一二种,知屿眼见着其中有一瓶中的蛇竟然还在扭动,看得她直犯恶心。
钟不怪给她上了茶,知屿看了一眼那茶水却并不动手,钟不怪只当她是仍有戒心,也不介意,仍是笑着道:“姑娘既如约前来,想必是已经同意和小人作这买卖了?
“是,”知屿问道:“人呢?该怎么挑?需多少修为?”
“不急不急。”钟不怪拍手,唤来精怪,只见那精怪身后背着一巨大画篓。
精怪怔怔走来,费劲地卸下身后画篓,钟不怪轻打响指,画篓中画卷接连飞出,环绕二人悬空展开,缓缓绕圈展示。
钟不怪于虚空中抽出一柄槐木戒尺,笑问知屿:“不知姑娘想要的是什么样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