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水大桥近笔拉山那头的桥下,原本住着两户人家。一户是河边黑瓦杉木屋里烧酒磨豆腐的杨婆家,另一户是径直在桥洞里住着,只用杉木封了洞口作门的吴船夫家。杨婆子女常年在外谋生,顾不了她,她就继续年轻时的生计,烧酒磨豆腐到对岸的街上卖,日子过得孤独,却还殷实。吴船夫本来有个媳妇,后来嫌他穷,夜里偷偷领了小儿子沿河的下游逃去,等船夫女儿睁了眼要妈,才发现阿妈连同弟弟的衣物都已收拾干净了。
那女孩叫什么?
妹巧。
她整日整日地沿着河岸往下游走。她不信阿妈忍心扔下她。她不哭也不闹,只静静地,狠狠地走。等走到了傍晚,她担心阿爸撑船回来吃不上晚饭,才犹犹豫豫,满不甘心地往回走。她每天都比前一天走得快,每天也比前一天到得远。跑了媳妇的吴船夫羞愧难当,一面想着要狠狠挣钱造个像样的屋子,幻想那女人有天会回来,一面想着撑船送货时多跑几里水路,打听打听母子俩的下落,于是他早出晚归,接着更早出更晚归,渐渐就越来越顾不得闺女。恐怕他也不敢直面懂事沉默,一句话都没责问过他的闺女。
他俩就各找各的?
嗯。
杨婆婆磨豆腐起得早,船夫父女各自早起的身影逃不过她的老眼。她知道那船夫羞愧老实,也不敢当了面宽慰。至于那闺女,她却不由得心疼,每每看到都唤去吃了碗热腾腾的豆腐才让走。她说:阿朵,多吃点饭,等长大了就能去更远的地方找妈了。妹巧眼泪忽地就滴到碗里了。阿朵,等你长大了要嫁人了,你阿妈一定就带着弟弟回来了。妹巧眼泪再也止不住,含了豆腐的嘴吧嗒吧嗒地漏下豆腐渣来,急得杨婆赶紧抱住擦泪。有时妹巧觉得阿妈会忽然可怜她回来,于是走到半路,莫名地就往回跑。有时找着找着,她竟忘了自己在干嘛,于是无聊地顺着山路掏野葱。
坟头野葱吃不得。
谁告诉你的?
我妈。她说吃了睡不醒。
有道理。
后来呢?
后来妹巧听了杨婆的劝,不再去找妈了。她跟着杨婆烧酒磨豆腐,杨婆赶场天里带她到对岸买布匹和针线。杨婆说:阿朵,苗族女孩是要自己绣衣裳的,哪天你长大了,要穿上自己绣的衣裳,到芦笙场去踩芦笙。你衣裳绣得越漂亮,吹笙的小伙子才越记得你。妹巧牢牢记着,默默跟杨婆学刺绣。一闲下来,你就能看到婆女俩坐到临河的廊椅上,各自静静地绣衣裳。杨婆给她讲自己年轻时的故事,时不时还逗得妹巧连同自己笑出声来。那你怎么还在绣衣裳?妹巧问杨婆。杨婆说她绣给闺女,绣给媳妇,绣给快进棺材的自己。妹巧垂下眼,不知是为杨婆最后这句话,还是为自己没人绣嫁妆。傻闺女,这不还给你绣着呢嘛!杨婆从老花镜里斜出怜爱的眼,妹巧不好意思地咧了嘴。
……
饿了么?
有点。
包里有吃的,吃点东西再走?
不吃了,再不走天要黑了。
好。
接着说。
后来,杨婆死了。
哥!
嗯?
你听!
什么?
林子里有狼叫。
现在哪里还有狼。
那是什么?
我听听。其他野物吧。
为什么没有狼?
村子那么密,火车没日没夜地叫,狼都逃光了。
下面的人家生火了。
是啊。
还没到加劳么?
快了。
前边的乡亲到家了吧?
有些就住这附近的寨子里。
咱也快到了吧?
再坚持会儿。
好。
杨婆死后,妹巧再吃不到热腾腾的豆腐。那是十月初九,妹巧照常敲了杨婆家的门,轻敲重叩了好一会儿,屋里什么动静也没有。起初她以为杨婆睡深了,不好打搅,于是回桥洞里绣衣裳等着。中午的太阳照得河面晃人眼,她又来到杨婆家敲门。她继续敲了好久还是没人应,于是越敲越害怕。她敲得越来越大声,想到杨婆那句“绣给快进棺材的自己”,忽然就哗地大哭起来。她转身朝落了水的河床上游跑,船夫正在上游的岩寨河滩上修船。船夫同她火火地跑回来,撬开黑瓦杉木屋的门,只见杨婆冷冰冰地躺在床上,那件没绣完的寿衣孤零零地叠在枕头边。船夫一面安慰闺女莫害怕,一面急忙到对岸找人。妹巧也不知道怕,就坐在床头替杨婆绣完那寿衣。
……
眼红了?
没有。
想外婆了?
回去就见着了。
杨婆子女一时赶不回,妹巧就同船夫忙活她的后事。妹巧跟着几个镇上的婆婆给她净身穿衣,婆婆们叫她去翻理杨婆生前的衣裳,破旧的烧了,完整的叠好,下葬时随棺。她来到杨婆的卧房里开了衣柜,发现几件做好的衣裳。那衣裳里多出一件较小的,正是她的尺寸。她知道这是杨婆绣给她的,于是悄悄收了起来。杨婆子女到的时候是晚上,见妹巧跪在灵堂里烧香添纸,就哭兮兮地跪过来同烧。妹巧心想:就没见你们回来看过妈!下葬那天,子女们为杨婆那黑瓦杉木屋争得不可开交,妹巧一气之下把杨婆绣给她们的衣裳通通叠进了棺木里。
一群白眼狼。
妹巧总觉得杨婆的魂没走。起夜解手,下河淘米,河坝上晒被子……每次都像看到了杨婆烧酒磨豆腐的影子。她口里咕哝道:婆婆,妹巧知你舍不得妹巧,你舍不得就在一旁好好佑妹巧。等妹巧有了好归宿,你就安安心心地随河去,再不要留念这人世。说完,就在河边烧了些枯枝败叶当香火。
黑瓦杉木屋最后到了杨婆小儿子名下。那小儿的媳妇也只是争个输赢,这下争赢了,反倒拿它没了主意,毕竟谁也不愿回来住这寂寞的屋子,更不愿继承那挣不了几个钱的烧酒磨豆腐生意。那小儿见妹巧把这屋子打理得干净有条,也怜她同船夫挤着那湿冷阴暗的桥洞不易,故请她同船夫住进来,算作帮忙照料屋子,总比白白荒置了好。船夫起初不愿意,一是觉得这无异于在闺女面前承认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