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元帝独留她一人在殿内,大臣和宫妃鱼贯而出,最后退出的内侍悄然关上大殿木门。
光线陡然转暗,两人之间潮流暗涌,气氛压抑。
谁也没有开口出声。
虞元帝的目光这才真正意义上一寸一寸打量眼前的蔺阿宛。
她衣着朴素,不知是牛犊初生或是蠢如鹿豕,眸光镇静得有些可怕。
仿佛不知道御座上高座的是九五之尊,翻手云覆手雨,能将她轻易捏死。
虞元帝脸色暗沉,开口道:“你根本就没有失忆吧?”
“看来陛下单凭胎记,早就确定我乃昭意公主了,只是...失了忆的昭意公主。”
心中所想如窗纱轻易戳破,虞元帝不应,殿内鸦默雀静。
很快,蔺阿宛打破沉默,“我先给陛下说一个故事可好。故事不长,顶多一盏茶的功夫就能说完。”
阿宛嗓音温醇,将往事吐露。
“十年前一个疾风骤雨夜,亥都城郊之外三里地外,一列车队被后面众多追兵追杀。这列车队中有两辆马车,前后有几十名军士护卫,其中一辆马车载着一名身份尊贵的男子和一名小女孩。一路而来疲马三嘶,体力渐渐不支,眼看着追兵在后已有逼近之势。”
阿宛抬眼看了看虞元帝。他埋着头,看不清神情,单手扶额却不停揉着太阳穴。
她话锋一转,问道:“如果这名身份尊贵的男子是陛下,您会怎么做?”
虞元帝抬头之际,犀利目光如箭矢朝自己射来。
好似知道她要说什么,他提前解释道:“当时兵败亥城,形势急迫,实是无奈之举。”
阿宛装作恍然大悟道:“啊——陛下一定会一脚将亲生女儿踹出马车,一是能减轻车内重量,马儿便能跑得更快些,二是亲女被追兵抓到之时,势必能够拖延一点时间以逃生。”
“放肆!”虞元帝大怒,蹭得起身,鎏金香炉投掷而来。
蔺阿宛闪身一避,“啪”得一声,香炉触地,洒了一地炉灰。
他犹如一头暴起的狂狮,吼声盛怒慑人,“别说了!否则——”
“陛下!”蔺阿宛高声打断他,“你知道那个女孩后来的故事吗?”
她眸子渐渐通红,痛陈道:“她不防被父亲踹出车门,在草丛中滚了一骨碌,血流满面,眼看着你们的车队一骑绝尘扬长而去,身后又有追兵来袭,知晓若是被追兵抓住只有百般凌||辱,心如死灰之下,她...选择了跳崖。”
“够了!虞晚期!”皇帝喊出口的那一刻却一怔,虞晚期乃昭意公主的闺名,但这名字许久没有喊出口了。
十八年前的秋末,女婴呱呱坠地之时,他为自己的第一个女儿取名晚期,源自“松菊犹存岁晚期”,寄托着秋日风光也不逊于春的豁达乐观追求。
但自亥城兵败之后,这个名字好似成了他和皇后之间的忌讳。开国予她昭意封号之后,这个名字便被遗忘了。
“看来陛下认出我了。”阿宛道。这个故事,她听了许多次。每一次听,心都为之一颤。
阿宛提袖拭泪,眸光亦定。
激怒之下,虞元帝将虞晚期的名字呼之于口,错认自己,第一步已经达成。
下一步便是破除皇帝疑虑,心甘情愿承认自己为昭意公主。
御座之上,虞元帝微眯眼眸。
十年前兵败亥城,他踹了亲女虞晚期下马车,个中细节只有他们父女二人知晓。
虎毒尚且不食子。这事对于一个君主而言,往小了说不光彩,往大了说德行有亏。
故而,他适才屏退左右,留她密谈。
阿宛的语气转软,开门见山:“陛下,我的确没有失忆。但是这件事,此前十年并未声张,此刻更不会向外扬言。”
当初得知在凤鸣山找到昭意,虞元帝直觉不可能。只因这十年中,民间并未流传此事。
他以为是因为昭意早就死了的缘故,却着实没想到她还活着,且对此事秘而不宣。
“你......不恨我?”他表露了心中疑问。
阿宛敏锐觉察这话后的犹疑,道:“生养之恩,铭感五内。”
虞元帝沉默不语。
良久之后,许是想起那承欢膝下的幼女也曾烂漫天真,心中生出一丝舐犊之情,他问道:“为何不早日回来?”
她坦诚道:“宫墙高深,不愿做笼中之鸟。”
“那你为何现在就甘愿当笼中之鸟了呢?”
“当我知道娘亲因我郁郁而终的时候,我后悔了。”
“你......确实该好好去拜祭你母后,她这些年一直牵挂着你。”
虞元帝这话一出,便是让步。
阿宛磕头俯身跪拜,“陛下请放心,我将终身缄口,不言此事。只是希望以后有人诬蔑我假冒公主之时,陛下能够能替我作证。”
“行了,朕知道了。望昭意不要忘记今日所言。”
看来这是愿意给自己背书了,蔺阿宛再行叩首之礼,“父皇在上,受昭意一拜。”
虞元帝疲惫挥了挥手,“退下吧。让殿外候着的那一干人也退了吧。”
“父皇,儿臣还有一事禀告。”
阿宛将刺客来袭一事禀告,得到他必将追查的允诺后便退了下去。
龙椅后面立着一面高阔雕龙髹金屏风,老内侍梁庸走了出来。
虞元帝斜睨了他一眼,“梁庸,你手底下的一群废物也该磨一磨了。”
梁庸连忙俯身在地,额间沁出冷汗,“老奴该死,陛下恕罪。当初益州传来消息,只道寻到胎记极为相似的女子,老奴便...只是派遣探子前去,没曾想这乡野女子竟真是昭意公主...”
头顶久久没有声音,梁庸望了虞元帝一眼,见他仍然盯着门外,神情晦涩不明。
他问道:“梁庸,若你父亲想杀你,你恨吗?”
梁庸脑筋转得极快。
说恨,那就是推翻昭意适才的陈词,挑拨刚修复的父女关系,说不恨,皇帝看起来似乎有一丝思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