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利口的村民不懂沈芜和那壮汉说的哑谜,但这句是听懂了。
他们是活了半辈子的人,经历了渔民到佃农的身份转变,一辈子活在最底层,受够了欺压,不想再雪上加霜,徒增一个“暴民”的恶名,反对之声此起彼伏,就连胖婶也没有盲从,将顾虑说了出来:“傻姑,合村的事没那么容易,他们要迁户籍,肯定要去官府的,到时候想瞒都瞒不住,官府要连我们一起剿灭怎么办?”
沈芜说合村并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她想壮大渔利口,将受压迫的人联合起来,等她都筹备妥当,定然要咬大地主何东来一块肉下来。
她稳住混乱的场面,放话道:“我会请陈记掌柜出面作证,保我们无虞。”
众人一听陈记,又都不说话了。
谁都看见今早那架只有皇后娘娘才能配得上的豪车了,陈掌柜有多精贵沈芜,谁也不瞎,以至于她说出这样的大话,都没有人怀疑。
那壮汉也看出来了,这个黑瘦小丫头是他们这群人的主心骨,还攀上了陈记。
陈氏的陈记,荆州陈氏和清河郡陈氏在大周朝是怎样的存在,众所周知。
清河郡诸门阀是比大周朝建立还要早的江淮地方部族,混战时,他们靠诸姓团结自治赢得一片天下。后来太祖举兵,清河郡率众归顺,合力统一诸国军阀,建立大周。
建国后,又是清河郡诸门阀在朝中鼎力支持太祖登基为帝,这才有了现在的李氏天下。
是以,即使荆州陈氏是清河郡门阀陈氏的旁支,也无人敢怠慢,尤其是在荆州地界上,连县官都要看其脸色,而那件陈记米行掌柜陈小粥,为其米行苦力向荆州府尹崔范讨公道的事,更是广为流传,成就了她的一番美名。
因此,即使是清河郡第一门阀崔氏也要给陈小粥三分薄面。
可想而知沈芜这句话的分量有多重。
那壮汉立刻转身,推门对身后的人喊道:“我们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屋舍里的人早将他们的谈话听得仔仔细细,一听到沈芜拉陈记做保,早已手忙脚乱地给赵婆婆松了绑,拔了嘴里的棉布塞子,又是喂水又是帮她揉膀子,叫她松快松快。
不消片刻,屋舍的六扇大门洞开,赵婆婆被一位中年村妇扶了出来,那村妇双目垂泪,眼肿如桃,想必就是赵婆婆的外甥媳妇。
屋内的其他人,一个跟着一个往外蹿出来,一一排列在壮汉身后,好似参加合唱团的学生,按照固定的位置站在领唱的后头,等着他开口。
这些人也确实和风华正茂的大学生差不多年岁,但骨肉消瘦矮小,脸颊干瘪,显得眼睛很大,往外突出,精神萎靡,有气无力的,定然是唱不出一首好听的歌的。
其中有几位村妇年纪与壮汉一样三四十岁,应是孩子们的母亲,她们的眼角上是经年风霜刻上去的皱纹,眼神满含暮气,似不知明日在何方。
可最让人惊讶的不是这些而是他们怎么只剩这么点人了。
“我记得秀水村至少也有百来户,刚才在山脊上看房舍,也觉这人数大差不差,怎么现在只剩下三十人不到了?”胖婶男人轻声嘀咕。
还能是为什么,那壮汉早已说的明明白白。
饿死的饿死,跌落山崖的跌落山崖,其余种种与渔利口的村民所经历的也差不多。
人人心知肚明,断眉又怎会不知,此时他不敢再露出半点讥笑,往人身上挥过鞭子的手往后缩了缩,浑身森冷。
沈芜一路走来都异常冷静,不禁此时打了个寒颤,对那壮汉说:“你们是想今日就跟我们走,还是等明日收拾好行囊再自行来我们村?”
秀水村的人没想到她比他们还心急,还害怕夜长梦多,这么快就让他们一起走,又沉默下来,似在考虑。
雨声短暂地又混迹在这沉默中,像在数时间。
疯掉的酸秀才忽然哼唱起来:“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同悲万古尘啊!”
那壮汉惊得一哆嗦,没想到他会开口,只当他又说疯话,回身看了看身后的孩子们和妇人们,幽微地叹息:“今日就走吧,我们没什么行囊。”
这让沈芜哽了一下,她也是一个没有行囊的人,若不是她穿了过来,傻姑也会是一个如他们中一样的人,或许是酸秀才,或许是赵婆婆,或许是那位自杀送给村民们吃的酸秀才的娘。
是啊,同悲万古尘。
“那就走吧。”
回程中,那壮汉一路背着赵婆婆,但大家都心力交瘁,又累又饿,走得比来时慢了许多。
与他们比,宋楼兰的脚步放得更慢,压在队尾注意每一个人的状况。
所以得以瞧见她惨淡的背影,一脚深一脚浅的,一双小黑脚浸没在泥污里,分不清彼此,连脚腕子上都糊满了泥点子,只有膝盖下的一小节,被黑泥点子衬得发白,似一团上好美玉,泛着盈盈水色。
他见她脚步越来越慢,总往草上走,就知道,她那双草鞋又滑了。
也不知为何,她不能像其他村妇一样,将草鞋丢了,赤脚行走,而是像个大小姐头一次踩软泥似的,又紧张又小心。
很快她就掉了队,变成了倒数第二个,宋楼兰一把扶住了她捏得死死的手,让她撑着点。
他虽然搀扶她,却靠得并不近,不过还是能瞧清那张隐没在斗笠下的小黑脸,她的眼眶和鼻尖泛红,不知是冻的还是哭了,皮肤在雨夜下,略显苍白,眉头微蹙,唇角殷红得似不小心磕破了,看上去竟如一位楚楚可怜的落寞美人。
宋楼兰猛地眨了两下眼,将长睫上的水甩开,一定是被雨水溅到了眼睛,所以才让他看错了。
沈芜:“等会儿到家,你能不能先借我点钱?”
他果然是看错了,这村姑怎么可能是一位楚楚可怜的落寞美人,就算是美人,也是那种奸猾的狐狸精。
宋楼兰:“我为什么要借钱给你?”
沈芜:“将功赎过。”
宋楼兰气得松了手,任由她往一边滑去,沈芜本能地揪住他的肩膀,稳住,两人挨得近了些,又嫌弃似的分开保持距离。
宋楼兰:“手滑。”
沈